星辰大廈地下二層,檔案室。時間在這里仿佛被厚重的混凝土和堆積如山的紙頁凝固、壓縮,最終沉淀為一種實體??諝獠辉偈呛唵蔚牧鲃咏橘|,而是飽含著紙張漫長衰變的氣息——一種混合著干燥灰塵、微弱霉味、陳年油墨以及不可名狀的、屬于時間本身的腐朽氣味的濃稠液體。
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歷史,沉重而滯澀。頭頂幾排老舊的日光燈管,發出持續不斷的、低沉而令人煩躁的嗡鳴,它們投射下的慘白光線,并非照亮,而是勉強撕開這片無邊無際的昏暗,在無數頂天立地的密集鐵架上投下扭曲、猙獰的陰影。這些沉默矗立的鋼鐵巨人,如同古代陵墓的守衛者,冰冷地排列著,將無數過往的秘密囚禁在它們鋼鐵的肋骨之間。
這里是星辰集團二十五載興衰的集體墓穴,是真相被精心包裹、深埋的琥珀,更是無數未解之謎的最終歸宿。
林歡——曾經那個在母親羽翼下、被喚作“歡歡”的小女孩,如今已洗盡鉛華,褪去稚嫩。歲月在她眉宇間刻下了母親的沉靜底色,卻又暈染開屬于這個信息爆炸時代的銳利鋒芒,像一把未出鞘的刀,隱忍而危險。
作為剛踏入星辰這座龐然巨物內部的新晉實習生,她被分配來整理這間幾乎被遺忘的“歷史倉庫”。一個看似瑣碎、無關緊要的起點。她戴著醫用口罩,薄薄的乳膠手套早已沾染上灰黑色的污垢,正吃力地挪動一個標注著“2005-2008古籍項目”的沉重紙箱。紙箱邊緣粗糙,在她用力時發出沉悶的摩擦聲,在這片死寂中顯得格外刺耳。
目標位置在最里層角落的架子深處,一個光線幾乎無法觸及的幽暗之地。她側身,費力地將箱子往里推擠。就在箱體與冰冷鐵架接觸的瞬間,她的指尖,隔著薄薄的手套,意外地觸碰到了架子后方墻壁上一種截然不同的質感——冰冷、堅硬、光滑,絕非密集架粗糙的噴漆鐵皮。
一種本能的警覺瞬間攫住了她。心臟在胸腔里不規律地跳動了一下。她停下動作,屏住呼吸,側耳傾聽。只有日光燈的嗡鳴和自己血液沖刷耳膜的鼓噪。她小心翼翼地挪開紙箱,像拆解一枚炸彈般謹慎。然后,她側身擠進架子與墻壁之間那道狹窄得令人窒息的縫隙。空間狹小,布滿灰塵的蛛網粘在頭發和臉上,帶來一陣麻癢。她掏出手機,手指微微顫抖地劃開屏幕,點亮了后置的LED手電筒。
一道凝練的光柱,如同刺破黑暗墓穴的利劍,驟然撕裂了厚重的陰影。
光暈的中心,照亮了一個被時光徹底遺忘的存在——一個深深嵌入混凝土墻壁深處的老式保險柜。柜體是深沉的墨綠色,如同深海之下沉船的殘骸,邊角處銹跡斑斑,像凝固的暗紅色血跡。正面布滿了厚厚的、如同棉絮般的灰塵和層層疊疊的蛛網,幾乎將柜門完全覆蓋。在柜門中央,一個碩大的、黃銅色的機械轉盤密碼鎖,如同沉睡巨獸緊閉的獨眼,在光線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澤。柜頂堆積的灰塵厚得足以在上面寫下字跡,沒有任何標識,仿佛建造者刻意抹去了它存在的最后線索,任其被時間徹底掩埋。
林歡的心臟,在這一刻,不是漏跳了一拍,而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驟然停止了跳動!隨即,又瘋狂地擂動起來,撞擊著肋骨,發出沉悶的回響。這柜子的樣式……這冰冷、厚重、帶著舊時代工業感的輪廓……她曾在母親彌米偶爾陷入回憶、眼神空洞時,從那些零散、模糊、帶著痛楚的往事碎片中,捕捉到過一絲若有若無的影子。那個名字,帶著濃重的血腥氣與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間沖破記憶的閘門,清晰地浮現在她眼前——
溫文超!
十年!這個保險柜,像一口被釘死在時間夾縫中的鉛棺,在這片被遺忘的角落,沉寂了整整十年!它為何會在這里?里面藏著什么?為何與那個早已身敗名裂、鋃鐺入獄的名字聯系在一起?無數疑問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她的神經。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諝饫锏膲m埃似乎更濃了,嗆得她喉嚨發癢。她退后一步,用戴著手套的手,小心翼翼地拂去密碼鎖和柜門把手周圍厚重的灰塵和蛛網。蛛絲斷裂,灰塵簌簌落下,如同揭開一層腐朽的裹尸布。轉盤的黃銅表面暴露出來,在手機光線下泛著幽暗的光澤,數字刻度清晰而冰冷。
密碼?會是什么?
她嘗試著轉動沉重的轉盤,金屬齒輪發出干澀、滯重的摩擦聲,在死寂的檔案室里格外刺耳,如同垂死之人的嘆息。她輸入了幾種可能的組合:星辰集團成立的年份、溫文超被逮捕入獄的年份、甚至那本改變一切也摧毀一切的《守藝者》的出版日期……每一次轉動都帶著微弱的希望,每一次歸位時那毫無反應的死寂,都像一盆冰水當頭澆下。轉盤紋絲不動,冰冷的拒絕著,只有那“咔噠”的輕響,如同無聲的嘲笑,敲打在她緊繃的神經上。
挫敗感像冰冷的藤蔓,沿著脊椎向上蔓延。她退后一步,背靠著冰冷的密集架,試圖平復狂跳的心臟。手機電筒的光柱無意識地再次掃過柜門下方,掃過密碼鎖底座那片布滿銹跡的區域。
就在光線以一個極其刁鉆的角度掠過時,一點極其微弱的反光,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不同于周圍銹蝕的細微凹陷,攫住了她的視線!
不是光線反射的錯覺!那里有東西!
她立刻蹲下身,幾乎將臉貼在冰冷的柜門上,調整手機的角度,讓光線幾乎平行地照射在那片區域。光與影的魔法顯現了——在粗糙的、深褐色的銹跡掩蓋下,有兩個極其微小的、被某種尖銳硬物深深刻劃進金屬表層的字母:
Ar
刻痕極淺,邊緣因歲月侵蝕而模糊,若非這恰到好處的光線,若非她此刻全神貫注的凝視,根本不可能被發現。它像一個幽靈留下的暗號,一個跨越時空的微弱呼號。
Arial!
這個名字如同冰錐,瞬間刺入林歡的腦海,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母親彌米講述的那個驚心動魄的、充滿血腥與絕望的夜晚,每一個細節都歷歷在目——那個染血的U盤,溫文超臨終前那雙因憤怒和執念而瞪圓的眼睛,他嘶啞著、用盡最后力氣吐出的對“Arial”這個字體的詛咒與深惡痛絕!那種厭惡,刻骨銘心,甚至超越了生死!
“難道……會是反諷?”一個大膽而近乎荒誕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開迷霧。溫文超,那個偏執、驕傲、將文字視為神圣的人,他痛恨Arial的平庸與無處不在,會不會在設置這個守護最終秘密的堡壘時,以一種極端諷刺的方式,使用了這個他唾棄的名字作為鑰匙?將最深的厭惡,轉化為最堅固的鎖?
這個想法帶著強烈的直覺沖擊力,讓她幾乎無法呼吸。她猛地站起身,再次將手指搭上那冰涼沉重的轉盤。心臟在胸腔里狂跳,血液奔涌的聲音充斥耳膜。她深吸一口飽含塵埃的空氣,帶著一種近乎孤注一擲的篤定,開始旋轉轉盤。每一個數字的定位都異常艱難,轉盤內部的機簧發出干澀的呻吟。她無比清晰地輸入了那個詛咒的名字:A-R-I-A-L。
當最后一個代表“L”的數字艱難歸位時,時間仿佛被拉長了。她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等待著那決定性的聲響或……又一次無情的沉默。
一秒…兩秒…三秒……
死寂。
冰冷的金屬柜門,如同最冷酷的墓碑,毫無反應。只有手機電筒的光暈,在柜門上投下她微微顫抖的影子。
不是它!
巨大的失望和更深的寒意瞬間將她吞沒。不是反諷?那這刻痕“Ar”又代表著什么?難道只是某個無關的標記?一個巧合?不!不可能!它出現在這里,出現在溫文超的保險柜上,絕不可能是巧合!
她強迫自己冷靜,死死盯著那刻痕。Ar…Ar…除了Arial,還有什么?還有什么東西能超越他對Arial的憎恨,成為他心中更核心、更神圣、更值得用生命守護的密碼?大腦在飛速運轉,記憶的碎片在狂亂地翻攪、碰撞……那個決定性的密碼,那個在死亡邊緣、在母親彌米懷中,溫文超用盡最后力氣傳遞的、關于字體與古籍的執念……那個燃燒著生命之火的名字……
宋刻本!
這三個字如同驚雷在她腦海中炸響!對!一定是它!那承載著華夏千年文脈精髓、代表著印刷藝術巔峰、象征著溫文超畢生追尋與守護的古籍瑰寶!只有它,才配得上這把開啟最終秘密的鑰匙!
指尖因為極度的緊張和噴薄的期待而劇烈顫抖,幾乎無法控制轉盤的旋轉。她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試圖壓制住身體的戰栗。當她再次睜開眼時,眼神變得異常銳利和堅定。她再次將全部力量和精神灌注到指尖,開始轉動那仿佛有千鈞之重的轉盤。這一次,她輸入的是一組代表著古籍靈魂、鐫刻著文化密碼的文字:S-O-N-G-K-E-B-E-N。每一個數字的定位都像在推動一座大山,轉盤內部發出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仿佛在抗拒著被喚醒。汗水從她的額角滲出,沿著鬢角滑落,滴落在積滿灰塵的地面,瞬間消失無蹤。
當最后一個代表“N”的數字,在巨大的阻力下,終于被她以近乎蠻力的方式艱難歸位時——
咔噠!
一聲清脆、干澀、卻如同驚雷般炸響的機括彈開聲,猛然撕裂了檔案室令人窒息的死寂!這聲音不大,卻像直接敲打在林歡的耳膜和心臟上,震得她渾身一顫!
眼前,那扇厚重、墨綠、銹跡斑斑的柜門,沉重地、帶著一種仿佛沉睡太久而不情愿蘇醒的滯澀感,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向外彈開了一條不足一指寬的、幽深的縫隙!
一股更加陳腐、更加冰冷、帶著濃重金屬銹蝕和絕緣材料老化氣味的陰冷氣息,如同墓穴深處沉睡了千年的嘆息,猛地從那縫隙中噴涌而出,撲面而來!這氣息冰冷刺骨,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死亡氣息,瞬間包裹了林歡。
她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心臟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手機的光柱顫抖著,死死釘在那條越來越大的縫隙上。幽暗的內部空間,如同巨獸緩緩張開的、深不見底的喉嚨。
屏住呼吸,林歡伸出雙手,手套上的灰塵在光線下飛舞。她用力扣住冰冷的柜門邊緣,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伴隨著一陣令人頭皮發麻的金屬摩擦聲,沉重的柜門被她一點一點地拉開,徹底敞開了懷抱。
手機的光柱迫不及待地刺入其中,驅散黑暗。
里面空空蕩蕩。
沒有預想中的成捆文件袋,沒有泛黃的筆記本,也沒有任何金銀財寶。只在正中央那層冰冷的金屬隔板上,靜靜地躺著一個物體——一個黑色的、約莫成年人巴掌大小的移動硬盤。硬盤外殼是冰冷的金屬磨砂質感,線條簡潔冷硬,沒有任何標簽、品牌標識或序列號,像一塊純粹的、來自異界的黑色金屬塊。它沉默地躺在那里,仿佛與周圍的金屬融為一體,只有歲月在它表面留下了一層極細微的氧化痕跡。
林歡的目光,被硬盤一角吸引。那里,殘留著一小塊極其微小、已經徹底干涸、變成深褐色的、難以辨別的污漬。污漬的邊緣不規則,深深沁入了磨砂金屬的細微孔隙中。在手機慘白的光線下,那深褐色,像極了……凝固的、陳年的血跡。
一股寒意瞬間從觸碰柜門的指尖,順著神經末梢,以閃電般的速度蔓延至全身,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這冰冷的觸感,這深褐的印記……都在無聲地訴說著十年前那個血腥夜晚的余燼。十年塵封,它像一個被詛咒的潘多拉魔盒,一個沉睡了十年的噩夢,如今,被她親手從時間的墳墓中挖出,緊緊握在了手中。沉重感不僅僅是物理上的,更是一種沉甸甸的、帶著血腥味的宿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