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會辦公室的空氣沉靜得能聽見塵埃在光線里舞蹈的聲音。沈晴跟在江澈身后,腳步放得極輕,帆布包蹭著褲腿發出細碎的摩擦聲,膝蓋的刺痛隨著每一步行走隱隱提醒著不久前的狼狽。這間屋子有種無形的秩序感,巨大的會議桌光可鑒人,文件柜里的檔案盒像列隊的士兵,連陽光都被百葉窗馴服成一條條平行的光帶。
“坐。”江澈拉開靠窗位置的一張椅子,自己坐進辦公桌后的主位,動作簡潔得不帶一絲多余。沈晴依言坐下,脊背挺直得像棵新栽的小樹,雙手規規矩矩放在膝蓋上。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她緊張的臉上投下明暗相間的條紋,像某種忐忑的密碼。
江澈打開筆記本電腦,屏幕的光映亮他沉靜的側臉。指尖在觸控板上滑動幾下,打印機便在一旁低聲嗡鳴起來。很快,一張還帶著機器余溫的A4紙被推到沈晴面前,一支黑色簽字筆壓在上面。
“看看。”他的聲音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波瀾不驚。
沈晴雙手接過那張紙,指尖冰涼。目光急切地落在標題上,又迅速下移,心臟在胸腔里擂鼓。條款一條條清晰展開:事件描述、責任認定、維修費用分擔的大致框架……然后,她的目光釘在了最關鍵的部分——**替代性補償方案。
白紙黑字,寫得明明白白:
她可以用在校學生會協助工作的方式來抵償需要她承擔的那部分費用。但緊接著,幾行加重的字像小小的錨點,穩穩地沉入她慌亂的心海:
所有工作安排,嚴格避讓正常上課時間及考試周。
單次任務時長,原則上不超過3小時。
任務需提前24小時明確告知,內容清晰(資料整理、活動支持等基礎事務)。
如遇突發情況無法執行,需提前6小時告知調整。
只有簡潔的條款和核心的承諾。沈晴逐字讀著,緊繃的心弦被那“避讓課業”幾個字輕輕撥動了一下。一股混合著酸澀和難以置信的暖流涌上心頭。這哪里是懲罰?這分明是一份在規則框架下,為她預留了最大空間和尊嚴的解決方案。她甚至能想象出他擬定這些條款時,是如何一絲不茍地考慮著一個新生的課業負擔。
她抬起頭,看向桌對面的江澈。他正側頭望著窗外,陽光在他深灰色的西裝肩頭跳躍,勾勒出下頜線利落的弧度。他似乎并不在意她閱讀的時長,只是安靜地等待著,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在光潔的桌面上輕輕敲擊,發出微不可聞的、規律的輕響,像某種耐心的計時器。
“學長,”沈晴開口,聲音因全神貫注而略顯沙啞,“我都看明白了。”她頓了頓,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汲取著紙面上那份沉甸甸的公平給予的力量,眼神變得異常清亮而堅定,“我接受。沒有異議。”她拿起那支筆,筆尖懸停在“乙方(責任方)簽字”那一欄的上方,空白的區域像一個小小的挑戰。
“等等。”江澈轉回頭,目光落在她臉上,沉靜得像無風的湖面。
沈晴的心微微一緊。
“第一點,”他的指尖精準地點在關于服務時長折算的那一行,“校內統一的勤工儉學基礎時薪是每小時18元。標準公開,學生處網站可查。最終你需要承擔的費用金額確定后,除以18,就是你總共需要服務的小時數。定損結果和具體數字,我會書面通知你。在此之前,按任務來,我會記錄你的實際服務時間。”他的解釋清晰得像在陳述一個數學公式,不帶任何商榷的余地,卻奇異地讓人感到踏實。
“18元,好的,我明白了。”沈晴點頭,這個數字落在實處,反而消解了未知的恐懼。
“第二,”江澈的目光似乎在她膝蓋處磨破的牛仔褲上極快地掠過,那里隱約透出點紅痕,“協議里寫了‘力所能及’。”他的語氣依舊平淡無波,“比如搬運重物,”他補充道,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超過你能力范圍的,直接說‘不’。或者要求協助。安全和學業,”他微微停頓,那兩個字像沉甸甸的基石被輕輕放下,“是底線。”
“底線”兩個字從他口中說出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分量。沈晴用力點頭,那份被鄭重對待的感覺更深了:“嗯!我記住了,學長!”
不再猶豫。她低下頭,在乙方簽字處,一筆一劃,極其認真地寫下自己的名字:**沈晴**。字跡清晰,帶著一種破釜沉舟后的平靜力量。
簽完,她將協議和筆輕輕推回。
江澈接過,視線在她簽名的位置停留了一瞬。那字跡干凈利落,透著一股韌勁。他拿起自己的筆,在甲方處簽下**江澈**。筆畫利落,鋒芒暗藏,如同他本人。
“啪嗒。”筆帽合上的輕響在安靜的辦公室里格外清晰。
他從抽屜取出一個印著校徽和學生聯合會字樣的藍色硬殼文件夾,將其中一份協議平整地放入,歸入文件柜一個專門的格子。動作流暢,仿佛處理日常公務。
接著,他將另一份協議遞過來。“這份你收好。”
沈晴雙手接過,薄薄一張紙,此刻卻有了奇特的重量感。她小心地對折,放進帆布包內側帶拉鏈的夾層。這不是債條,而是一份帶著約束卻也充滿保障的、通往新開始的奇特憑證。
“定損維修需要幾天。最終金額確定,我會通知你。”江澈看了眼手機時間,“你的報到手續,還沒辦吧?”
“啊!對!”沈晴猛地驚醒,慌忙站起身,膝蓋的刺痛讓她吸了口氣。
江澈的目光在她膝蓋處掠過,沒說話,只是從紙巾盒抽出一張紙巾遞過去。“擦擦手。報到點在二樓東側報告廳,現在過去還來得及。”
“謝謝學長!”沈晴接過紙巾,胡亂擦了擦手上的灰,拎起帆布包和行李袋,動作間還是泄露了一絲急切。
“沈晴。”江澈的聲音再次響起。
她立刻站定,望向他。
“協議是協議,”他看著她的眼睛,那深黑的眸子里沒有責備,只有一種近乎透明的平靜,像濾掉了所有情緒的陳述,“今天的事,到此為止。”他的聲音不高,卻像一陣微涼的風,吹散了沈晴心頭最后一點因意外和賠償帶來的陰霾,“接下來,好好開始你的大學生活。”
這句話,像一把鑰匙,輕輕旋開了沈晴心上無形的鎖。是啊,事故處理完了,責任明確了。這本該充滿無限憧憬的起點,不應該被一個插曲完全覆蓋。
“嗯!”沈晴用力點頭,臉上終于綻放出開學日第一個純粹、釋然、重新燃起希望的笑容,像被雨水洗過的晴空,“我知道了,學長!謝謝您!我去報到了!”
“去吧。”江澈微一頷首。
沈晴轉身,拉開門,走廊明亮的光線和遠處的喧鬧瞬間涌入。
就在她一只腳即將跨出門檻時,身后傳來他平靜的、聽不出情緒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落入她耳中:
“下次騎車,看路。”
沈晴腳步一頓,臉頰倏地飛起一絲紅暈,不是因為窘迫,而是帶著點后知后覺的懊惱和一絲……被提醒的奇異暖流。她沒有回頭,只低低地、飛快地應了一聲:“嗯!記住了!”隨即,像一只終于掙脫了無形絲線的小鳥,腳步帶著點雀躍的踉蹌,融入了門外那片屬于新生的、喧騰而充滿無限可能的金色陽光里。
門輕輕合攏,隔絕了外面的聲浪。
江澈的目光從門口收回,落在桌面上那份攤開的協議上。“沈晴”兩個字靜靜地躺在那里。窗外,一片金黃的梧桐葉打著旋兒,悠悠飄落。他伸出手指,無意識地在“嚴格避讓正常上課時間及考試周”那一行字上輕輕劃過,指尖停留在那個“避”字上,片刻,才收回手,拿起手機。
“李經理?車稍后開過去定損。原廠漆,色差控制最小。費用流程照舊。”他的聲音在沉靜的辦公室里響起,恢復了一貫的冷靜高效,仿佛剛才那片刻的停頓,從未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