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定要做融合點心后，林晚和陳默開始了一場笨拙的“文化實驗”。

地點選在陳家面館的后廚。傍晚收攤后，煤爐的余溫還沒散盡，空氣里彌漫著湯底的醇香。

陳默搬出一個小桌子，鋪上干凈的白布，林晚則從雜貨鋪拿來外婆留下的一個舊搪瓷碗——碗沿磕掉了一塊瓷，里面印著“為人民服務”的字樣，日記里說，這是外婆當年跟鄰居換的，“裝面粉格外香”。

“我爸托人榨的菜籽油，香而不膩，”陳默拿出一個油罐，倒出清亮的油，“做酥皮應該合適。”他原本想說“豬油起酥最香”，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忽然想起阿卜杜勒，手指在油罐上頓了頓。

林晚想起阿卜杜勒櫥窗里的巴克拉瓦，層層酥皮裹著堅果餡，淋著蜂蜜。“阿卜杜勒的點心靠黃油和糖漿增香，”她試著回憶，

“但太甜了，或許可以用點醬油提鮮？我外婆日記里寫過，‘咸能襯甜，像弄堂里的日子，有滋有味’。”

陳默眼睛一亮：“這個可以試試！我爸熬的醬油是老法兒，曬足了一百天，帶點回甘。”

這時，后廚的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阿卜杜勒站在門口，手里拿著一個玻璃罐，表情有點不自然。“莉莉說……你們在研究市集的點心？”

他舉了舉罐子，里面是淡粉色的液體，“這是敘利亞的玫瑰水，我妻子以前做巴克拉瓦用的，或許能用上。”

林晚和陳默都愣了一下。陳默連忙接過罐子：“太謝謝了！我們正想找玫瑰水呢。”

阿卜杜勒沒進來，只是站在門口，目光掃過桌上的面粉和菜籽油，又落在林晚手里的日記本上。

“你外婆……”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以前總問我妻子，敘利亞的蜂蜜和上海的桂花能不能混在一起。她說想做‘桂花蜂蜜糕’，我妻子說，‘只要不用豬油，什么花都能在糖里開會’。”

林晚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翻到日記的那一頁，果然看到外婆寫著：“阿卜杜勒太太提醒，做點心要用植物油，尊重人家的規矩，甜才吃得心安。”

原來外婆早就懂這個道理——融合不是想當然的混合，是先看見對方的“禁忌”與“堅持”。

陳默立刻把菜籽油往阿卜杜勒面前推了推：“我們打算用這個起酥，您看行嗎？”

阿卜杜勒的眼神柔和了些。他看著那個搪瓷碗，忽然說：“巴克拉瓦的酥皮要疊十二層，象征先知的十二位門徒。但在上海，我有時會多疊一層，想我女兒。”他停頓了一下，像是下定某種決心，“菜籽油起酥可以，比黃油更清爽。核桃碎要用烘烤過的，玫瑰水要最后淋，不然香味會跑掉。”

林晚看著阿卜杜勒身上的玫瑰金氣息，那層淡淡的灰色似乎又薄了些，一縷極細的光從里面透出來，像冰層下的水流。原來尊重帶來的松動，比強行靠近更有力量。

那天晚上，面館后廚的燈亮到很晚。

林晚看著三種截然不同的氣息在小小的空間里試探著交融：陳默帶來的琥珀色，阿卜杜勒帶來的玫瑰金，還有她自己身上那股說不清的、藍灰色的“異鄉氣”——那是紐約的咖啡香和上海的潮濕空氣混合成的味道。

起初，琥珀色和玫瑰金還是保持著距離，像兩個守著禮貌的客人。陳默揉面時，菜籽油的香氣讓玫瑰金輕輕顫了一下；阿卜杜勒倒玫瑰水時，甜香又讓琥珀色猶豫地往前探了探。

當第一塊融合點心放進烤箱時，奇妙的事情發生了。

隨著溫度升高，點心的表面漸漸鼓起，烤出金黃的色澤。一縷全新的氣息從烤箱里飄出來——以溫暖的琥珀色為底，上面纏繞著細碎的玫瑰金光點，兩種顏色保持著各自的明亮，卻又像手拉手的孩子，在熱氣里輕輕搖晃。

這才是真正的“融合”：不是誰吃掉誰，是各自站定，然后發現“原來我們可以并肩站著”。

阿卜杜勒先拿起一塊，吹了吹，輕輕咬了一口。

三秒鐘的沉默后，他閉上眼睛，喉結動了動，再睜開眼時，眼眶有點紅。“像……”他頓了頓，聲音有點啞，“像我妻子做的巴克拉瓦，又像弄堂里飄來的菜油香。”

陳默也拿起一塊，嚼了幾口，忽然笑出聲：“我爸剛才還探頭看，說‘這洋點心怎么聞著像咱面館的味兒’。”

林晚咬下一口，酥皮在嘴里化開，先是菜籽油的醇厚，接著是玫瑰水的清甜，最后舌尖嘗到一絲極淡的咸鮮，像海風輕輕拍打著沙灘。

這味道讓她想起紐約公寓里，母親煮面時總放的那勺外婆寄來的菜籽油，也想起剛到上海那天，阿卜杜勒櫥窗里巴克拉瓦的甜。

原來“心安”的味道，比“新奇”的味道更動人。

離開面館時，夜已經深了。弄堂里的燈大多滅了，只有香樟樹上掛著的幾盞小燈籠還亮著，發出暖黃的光。

陳默忽然停下腳步：“其實我剛才差點說用豬油，還好沒說。學了那么多跨文化理論，不如阿卜杜勒一句‘不用豬油’實在。”他撓了撓頭，“理論里的‘尊重’太抽象，落到實處，才是‘記得人家不吃什么’。”

林晚想起自己看到的那些氣息，那些藏在顏色里的堅守——阿卜杜勒對信仰的堅持，和他對女兒的柔軟一樣，都是真實的一部分。她忽然笑了：“可能這就是弄堂的智慧吧。大家不聊‘文化差異’，就聊‘今天的油用對了嗎’。”

陳默看著她的藍眼睛，忽然說：“你眼睛里的光，和我奶奶看阿卜杜勒太太做點心時一樣。她說，‘認真看別人做事的樣子，比說多少漂亮話都強’。”

林晚抬頭看了看外婆家的窗戶：“她一定很喜歡這里。”

“嗯，”陳默點頭，“她總說，‘萬花里的好，不是因為大家都一樣，是因為大家都知道，不一樣也能搭伙過日子’。”

回到雜貨鋪，林晚把那張寫著“桂花蜂蜜糕要用植物油”的日記頁折了個角。窗外，香樟樹上的燈籠被風吹得輕輕搖晃，光影落在她的藍眼睛里，像揉碎了的星光。

她仿佛已經看到市集那天，各種顏色的氣息在弄堂里流動、纏繞，卻都小心地避開彼此的“禁區”，最終匯成一股溫柔的、帶著尊重的“共生氣息”。

那氣息里，有琥珀色的煙火，玫瑰金的甜香，灰藍色的書卷，亮綠色的生機，還有……她身上那縷藍灰與琥珀交織的、開始懂得“克制”的光。

（tips：這份點心的誕生更偏向于奇幻色彩〈指指林晚能看見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