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的第一個周末,陽光變得格外慷慨。不像盛夏那般灼人,而是像薄紗一樣鋪在弄堂的石板路上,踩上去暖融融的。
林晚是被一陣甜香叫醒的。不是阿卜杜勒甜品店的玫瑰甜,是更清潤、更纏綿的香,像含在舌尖的蜜,一絲絲往鼻腔里鉆。她推開窗,看見對樓張阿姨正站在陽臺上,踮著腳摘桂花,竹籃里已經(jīng)堆了淺淺一層金黃。
“小林醒啦?”張阿姨看見她,笑著揚(yáng)了揚(yáng)手里的籃子,“今年桂花開得早,摘點回去做桂花糖,泡水、做糕都好!”
林晚也笑了,應(yīng)著“好啊”,轉(zhuǎn)身下樓。剛走到雜貨鋪門口,就見陳默提著個竹篩子站在那里,篩子里鋪著新鮮的桂花,香氣正是從這里飄出來的。
“我媽讓我送點給你。”他撓了撓頭,“說你外婆以前最愛用桂花拌糖,說‘這味兒,比紐約的楓糖漿多了點軟和’。”
林晚接過竹篩,指尖碰到篩子邊緣的竹刺,陳默眼疾手快地?fù)趿艘幌拢骸靶⌒脑健!彼闹讣鉁責(zé)幔龅剿氖直常癖魂柟鈺襁^的石子。
桂花的香氣里,林晚看見一縷極淡的金色——比琥珀色更輕盈,比玫瑰金更剔透,像陽光揉碎了撒在花瓣上。這金色的氣息纏著陳默身上的琥珀色,又輕輕飄向她,帶著點怯生生的甜。
“要不要一起做桂花糖?”林晚忽然提議,“我外婆日記里記了做法,說要‘用新收的糯米粉拌,一層糖一層花,封在陶罐里等月亮?xí)瘛!?/p>
陳默眼睛亮了:“好啊!我媽總說我手笨,但拌糖應(yīng)該不難。”
兩人在雜貨鋪的小桌上忙活起來。林晚找出外婆的陶罐,陳默回家拿了新磨的糯米粉。桂花要先挑去雜質(zhì),陳默的手指長,捏起細(xì)小的花梗來又快又準(zhǔn);林晚則負(fù)責(zé)鋪糖,一層綿白糖,一層桂花,再撒上薄薄的糯米粉,動作輕得像怕驚擾了香氣。
陽光從窗欞溜進(jìn)來,落在兩人交疊的手上。林晚的藍(lán)眼睛在光里像浸了水的玻璃珠,陳默看著看著,忽然說:“我奶奶以前總說,‘做甜食要心誠,不然糖都不甜’。”
“那我們肯定夠誠。”林晚笑著點頭,鼻尖沾了點糖粉,像落了片小雪花。陳默想提醒她,話到嘴邊卻變成了“糯米粉夠不夠”,轉(zhuǎn)身去看墻角的袋子時,耳尖悄悄紅了。
林晚看著他的背影,忽然發(fā)現(xiàn)他身上的琥珀色氣息里,多了點剛才看見的金色——是桂花的香,混著點少年人的靦腆,像糖塊在溫水里慢慢化開。
桂花糖封罐時,阿卜杜勒帶著莉莉路過。莉莉被罐子里的甜香勾住腳步,扒著柜臺看:“林晚姐姐,這是什么?好香啊。”
“桂花糖,”林晚打開蓋子讓她聞,“等曬好了給你泡水喝。”
阿卜杜勒也探頭看了看,眉頭舒展了些:“有點像我家鄉(xiāng)的橙花糖,不過這個更香。”他頓了頓,從籃子里拿出一小罐透明的果醬,“這是用桑尼種的無花果做的,你嘗嘗。”
果醬里飄著淡淡的玫瑰金氣息,裹著無花果的甜,和桂花的金色輕輕碰了碰,像兩種語言在說“好吃”。
林晚接過來,挖了一勺嘗,清甜里帶著點陽光的暖:“比超市買的好吃多了!”
“我妻子以前總說,‘親手做的東西,才有溫度’。”阿卜杜勒看著莉莉,眼神軟得像棉花,“莉莉現(xiàn)在也會幫我攪糖漿了,說要學(xué)做上海的桂花糖。”
莉莉立刻挺起小胸脯:“我還會說滬語的‘桂花’!”她脆生生地念出來,發(fā)音標(biāo)準(zhǔn)得讓林晚都驚訝。
這時,桑尼背著帆布包跑過來,包里裝著剛摘的小番茄,紅得像瑪瑙。“我聞到香味就來了!”他湊到罐子前深吸一口氣,“天哪,這味道比尼日利亞的芒果花還醉人!”他把番茄往柜臺上一放,“換一勺桂花糖嘗嘗,怎么樣?”
林晚剛舀出一勺,就見他直接用手指蘸了嘗,瞇著眼直咂嘴:“甜到心里了!林晚,你應(yīng)該開個甜品店,我來當(dāng)你的‘植物香料顧問’!”
大家都笑了。克拉拉太太拄著拐杖慢慢走過來,手里拿著一本舊食譜,指著其中一頁對林晚說:“看,我母親記的‘蜂蜜桂花茶’,說‘戰(zhàn)亂時喝一口,像看到了太陽’。”
食譜的紙頁泛黃發(fā)脆,上面的字跡卻清晰,旁邊還畫著小小的桂花圖案。林晚看著那頁紙,灰藍(lán)色的氣息從紙上飄出來,和桂花的金色溫柔地纏在一起,像兩位隔著時空的老人在分享秘密。
她忽然明白,這些被認(rèn)真記錄下來的配方、被用心傳遞的味道,其實都是“想讓身邊人過得甜一點”的心意。外婆的桂花糖,阿卜杜勒的無花果醬,桑尼的番茄,克拉拉母親的食譜,都藏著一樣的溫度。
傍晚,林晚把封好的桂花糖罐放在窗臺上。夕陽把罐子的影子拉得很長,罐口縫隙里飄出的金色氣息,和陳家面館飄來的琥珀色、甜品店的玫瑰金、書店的灰藍(lán)色慢慢繞在一起,像根彩色的線,把整個萬花里都串在了甜香里。
陳默來送晚飯時,墊墊飯盒內(nèi)突然多出來的重量,是張阿姨硬塞給他的紅燒肉,說“給小林補(bǔ)補(bǔ)”。
轉(zhuǎn)頭看見窗臺上的罐子,笑著說:“我媽說,等桂花糖曬好了,用它做碗赤豆湯,再撒點桂花,保管你喝一次就忘不掉。”
“那要請你媽教我。”林晚接過保溫桶,指尖碰到他的手,兩人都沒躲。
“我可以學(xué)了教你。”陳默的聲音比平時低,“我學(xué)東西很快的。”
晚風(fēng)拂過香樟樹,葉子沙沙響,像在輕輕點頭。林晚的藍(lán)眼睛里映著晚霞,也映著陳默眼里的光,像盛了兩小勺剛做好的桂花糖,甜得恰到好處。
她忽然想起外婆日記里的一句話:“所謂故鄉(xiāng),不過是有個人愿意為你熬一碗糖,等你回家。”
此刻,罐子里的桂花糖還在慢慢吸收陽光,而她心里的某個角落,也像被這甜香浸著,悄悄長出了名為“安穩(wěn)”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