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年，弄堂里的紅燈籠還沒摘，又添了些新的——元宵節要到了，張阿姨說“年要過到十五才圓滿”，拉著大家往香樟樹上掛燈籠，紅的、粉的、帶穗子的，風一吹，叮叮當當響，像串會唱歌的珠子。

林晚踩著凳子，正往樹杈上掛一個兔子形狀的燈籠。這燈籠是她和莉莉一起糊的，紙是阿卜杜勒甜品店包巴克拉瓦的油紙，透亮，還帶著點黃油香。

她踮著腳夠高處的枝椏，袖口滑下來，露出手腕上外婆的銀鐲子，在陽光下閃著細光。

“小心點。”陳默的聲音從底下傳來。他站在凳子旁扶著，掌心虛虛護著她的腰，“別跟上次貼春聯似的，差點摔下來。”

林晚低頭看他，他眼里的光比燈籠還亮，映著她糊歪了的兔耳朵。“這次不會了，”她晃了晃手里的燈籠，“兔子比‘福’字乖，不調皮。”

陳默被逗笑，伸手幫她把燈籠掛穩：“我媽煮了黑芝麻湯圓，說等會兒給你送一碗。”他頓了頓，補充道，“特意少放了糖，知道你不愛太甜的。”

林晚心里暖了一下。她從沒說過不愛甜，是上次吃冬至圓子時，她把芝麻餡里的糖渣挑出來，被他看見了。原來有人會把這些細碎的樣子，悄悄記在心里。

掛完燈籠，阿卜杜勒帶著莉莉過來了。莉莉手里捧著個竹籃，里面是剪好的彩紙，紅的、金的，裁得整整齊齊。

“林晚姐姐，我們做燈籠穗吧！”她舉著一張金紙，“陳默哥哥說，穗子要長，像‘會跳舞的尾巴’。”

阿卜杜勒手里拿著針線，是縫燈籠穗用的。他平時做甜品時手指靈活，穿針卻有點笨，試了兩次沒穿進去，悄悄遞給莉莉。莉莉抿著嘴笑，小手一穿就成，還故意大聲說：“爸爸，你看我！”

阿卜杜勒無奈地搖搖頭，嘴角卻翹著。他從口袋里摸出個小布包，打開，是些亮晶晶的珠子，“敘利亞的老手藝，串在穗子上，晚上會反光。”

玫瑰金的氣息從珠子上飄出來，混著彩紙的暖光，像把家鄉的星光，也縫進了這弄堂的燈籠里。

桑尼扛著個大陶罐跑過來，罐口冒著白汽，香得人直吸氣。“我煮的‘非洲版湯圓’！”他揭開蓋子，里面是圓滾滾的糯米球，裹著香蕉泥，“用林晚的咖啡豆磨了粉，加進去更香，你們快嘗嘗！”

他說話時，亮綠色的氣息裹著香蕉的甜，蹭過陳默身上的琥珀色，像兩個老朋友在推搡。克拉拉太太拄著拐杖站在一旁，手里拿著本舊畫冊，指著其中一頁說：“我母親年輕時，在上海看元宵燈，說比柏林的圣誕燈還熱鬧。”畫冊上的燈籠，和他們剛掛的竟有幾分像。

林晚看著克拉拉灰藍色的氣息，輕輕落在桑尼的陶罐上，像給這甜香添了點沉靜的韻。

她忽然想起第一次來弄堂，覺得這里的熱鬧是“別人的”，現在才懂，熱鬧是會傳染的——你幫我扶一下凳子，我教你穿一根線，日子就慢慢擰成了一股暖烘烘的繩。

傍晚，各家的湯圓下鍋了。陳家的芝麻餡，因著莉莉說“要像家鄉的蜜棗團”，阿卜杜勒準備了椰棗餡，桑尼的香蕉咖啡餡，連克拉拉太太也用電爐煮了鍋杏仁小圓子，說“是德國的‘元宵’”。

大家端著碗，坐在香樟樹下的石凳上吃。燈籠亮起來，光透過紙照在臉上，暖融融的。

林晚咬開一個芝麻湯圓，燙得直呼氣，陳默伸手幫她扇風，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臉頰，兩人都頓了一下，像被燈籠的光燙了似的。

“林晚姐姐，你的湯圓沾到胡子上了！”莉莉指著她的嘴角笑，手里還捏著半塊椰棗餡的，“我爸爸說，這樣才像‘吃了滿臉福氣’。”

阿卜杜勒看著女兒，眼里的溫柔快溢出來，用不太流利的滬語說：“莉莉，教林晚說‘元宵節快樂’。”

莉莉大聲念，林晚跟著學，調子有點跑，卻把大家都逗笑了。張阿姨端著碗走過來，往林晚碗里又放了兩個湯圓：“多吃點，吃了湯圓，就算在萬花里扎下根了。”

林晚看著碗里的湯圓，圓滾滾的，在湯里打著轉。芝麻餡的甜，椰棗餡的綿，香蕉咖啡餡的奇，混在一起，像把這半年的日子都嚼在了嘴里——

從初來乍到的陌生，到看見氣息的驚奇，再到現在，被這些圓滾滾的溫暖裹著，覺得踏實得很。

她抬頭，看見陳默正看著她笑，眼里的燈籠光像碎在水里的星。他忽然說：“等天氣暖了，帶你去外灘看燈，比弄堂里的還多。”

“好啊。”林晚點頭，心里像揣了個剛煮好的湯圓，軟乎乎的。

燈籠在風里輕輕晃，影子投在地上，像一群跳舞的人。林晚的藍眼睛里，映著滿樹的光，映著身邊的人，映著碗里冒著熱氣的湯圓。

她忽然發現，自己的氣息——那縷藍灰色的、帶著紐約影子的氣息，已經和周圍的琥珀色、玫瑰金、亮綠色、灰藍色融在了一起，像被溫水泡軟的糖塊，再也分不出彼此。

原來所謂“扎根”，不是要長出和別人一樣的枝椏，是像這香樟樹上的燈籠——紅的、金的、紙糊的、珠串的，各有各的樣子，卻都在風里亮著，照著同一條弄堂，同一個方向。

夜漸漸深了，湯圓的甜香還在空氣里飄。林晚捧著空碗往回走，燈籠的光在她身后拖出長長的影子，和陳默的影子慢慢靠在一起，像兩個被月光揉軟了的字——

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