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櫻花開得最盛的時候。

林晚坐在雜貨鋪門口的藤椅上，手里擇著桑尼剛從天臺摘下來的豌豆尖，嫩綠的豆莢沾著點晨露，涼絲絲的。

母親坐在旁邊的小馬扎上，正幫克拉拉太太穿針，兩人湊在一起繡塊桌布，針腳歪歪扭扭的，卻笑得很歡。

“你看你這針腳，跟莉莉初學繡花似的?！蹦赣H打趣克拉拉太太，手里的絲線穿過布面，留下朵歪歪扭扭的桃花。

老太太舉著老花鏡看了看，也笑：“我這雙老眼，能穿上線就不錯了。想當年，我母親繡的龍鳳褂，針腳細得跟頭發絲似的?！?/p>

林晚低頭擇菜，聽著她們的絮叨，鼻尖縈繞著香樟樹的清香。去年秋天，母親徹底康復后，就正式搬來弄堂住了，把紐約的房子托付給了表哥。

她總說：“還是這里的日子踏實，開門就能見著人，不像那邊，關起門來連鄰居姓啥都不知道?！?/p>

陳默從面館出來，手里端著個白瓷碗，碗里是剛煮好的糖芋苗，紅糖的甜香混著芋頭的糯，往人鼻子里鉆。

“張阿姨剛蒸的，給你們端來一碗?！彼淹敕旁谑郎?，視線落在林晚擇好的豌豆尖上，“中午炒個豌豆尖雞蛋？我媽說你最近總念叨這個?！?/p>

“就你耳朵尖。”林晚抬頭笑，陽光落在他眼角的細紋上，那是揉面、剖魚、幫桑尼修天臺欄桿磨出來的，卻比任何紋路都耐看。

母親和克拉拉太太交換了個眼神，嘴角的笑意藏不住。張阿姨說得對，這兩個孩子，就像她腌的蘿卜，看著不起眼，慢慢就入味了。

桑尼背著帆布包跑過來，包口露出半截黃瓜，翠綠得發亮?！傲滞?！你看我種的水果黃瓜，比超市買的甜！”他把黃瓜往石桌上一放，拿起塊糖芋苗就往嘴里塞，“對了，下周我表妹要來，她說想嘗嘗張阿姨的醬肉，你說我帶她從哪條路進弄堂最有感覺？”

“就從香樟樹下走，”林晚笑著說，“櫻花開得正好，落花瓣的時候，跟走在云彩里似的。”

阿卜杜勒的甜品店門“吱呀”開了，莉莉背著書包跑出來，辮子上的紅繩又換了根新的，是林晚給她編的?！傲滞斫憬悖〗裉炖蠋熆湮易魑膶懙煤?！”

她舉著作業本跑過來，上面畫著幅畫：香樟樹下擺著長桌，好多人圍坐在一起，每個人臉上都畫著笑臉，“我寫的是《我的弄堂》！”

阿卜杜勒跟在后面，手里端著個玻璃罐，里面是剛做好的檸檬蜜?！敖o你母親的，”他把罐子放在桌上，“她說泡水喝比飲料好?！?/p>

他看了眼陳默，又看了眼林晚，笑著用不太流利的滬語說，“張阿姨問，你們倆的事，什么時候請我們吃喜糖？”

林晚的耳尖紅了，低頭繼續擇菜，指尖卻不小心捏斷了根豌豆尖。陳默接過她手里的菜籃，自然地說：“等桑尼的表妹來了，一起熱鬧熱鬧？”

“哎！這個好！”桑尼拍手，“我表妹說要見識上海的婚禮，正好讓她看看咱們弄堂的喜酒！”

克拉拉太太放下針線，從布包里摸出個小盒子，打開來，是枚銀質的梅花胸針。“我母親的嫁妝，”她把胸針往林晚手里塞，“說‘戴梅花的姑娘，日子會像梅香一樣，越久越醇’。”

母親接過胸針，幫林晚別在衣襟上，眼里的光比陽光還亮：“真好看，跟晚晚的名字也配。”

風穿過香樟樹，櫻花簌簌落，有的飄在糖芋苗的碗里，有的沾在陳默的白襯衫上，有的落在莉莉的作業本上，蓋住了那個畫得最大的笑臉。

林晚看著眼前的人：母親和克拉拉太太在討論桌布的花色，桑尼在給陳默比劃表妹的身高，阿卜杜勒在教莉莉怎么泡檸檬蜜，張阿姨的嗓門從巷口傳來，喊著“醬肉蒸好了，快來嘗”。

她忽然想起剛到弄堂的那個午后，自己對著外婆的樟木箱發呆，覺得未來像團看不清的霧。而現在，這霧散了，露出的不是什么驚天動地的風景，只是這些瑣碎的、溫暖的、帶著煙火氣的日?！?/p>

是張阿姨塞過來的熱包子，是陳默不動聲色遞來的熱茶，是桑尼“豐收報告”里的驕傲，是莉莉辮子上晃悠的紅繩，是阿卜杜勒甜品店飄出的蜂蜜香，是克拉拉太太舊相冊里的歲月長。

這些碎片拼在一起，就是她尋了半生的“家”。

陳默往她手里塞了塊糖芋苗，甜糯的滋味在舌尖漫開?！鞍l什么呆呢？”他的聲音帶著點笑意，指尖碰到她的，溫溫的。

林晚搖搖頭，咬了口糖芋苗，甜得眼睛都彎了?！霸谙耄彼阏翗湎嘛h落的櫻花，“今年的櫻花，好像比去年的更好看?！?/p>

風又起，櫻花落得更歡了，像場溫柔的雪，蓋在石板路上，蓋在長桌上，蓋在每個人的笑臉上。遠處，陳默母親的面杖敲著案板，“砰砰”的聲響混著張阿姨的嗓門，桑尼的笑，莉莉的唱，像支最動聽的歌，在弄堂里，在春天里，慢慢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