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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比永遠多一天

第一章遇見

醫院走廊里那股消毒水的味道,像一條冰冷滑膩的蛇,死死纏住林晚的喉嚨,勒得她喘不過氣。白熾燈管在頭頂嗡嗡作響,慘白的光線無情地潑灑下來,把她腳下那片磨得發亮的水磨石地面照得如同一塊巨大而冰冷的墓碑。空氣是凝滯的,粘稠得如同膠水,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腔深處沉悶的鈍痛,仿佛有無數細小的針在里面反復刺扎。

診斷書被攥在手里,薄薄的紙張邊緣早已被冷汗浸得發軟、卷曲。那幾個黑色的印刷字——“左側顳葉膠質母細胞瘤”——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她的視網膜上,留下永久的焦痕。后面跟著的“惡性”、“進展迅速”、“預后不良”之類的字眼,模糊成一片猙獰的墨團,在她眼前瘋狂地旋轉、扭曲、放大,最終吞噬了周圍所有的光亮和聲音。

世界只剩下一片令人窒息的灰白,和胸腔里那顆被絕望凍僵、沉重得幾乎要墜穿肋骨的心臟。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挪到那條靠墻的長椅邊的。冰涼的金屬椅面透過薄薄的牛仔褲料,瞬間刺入皮膚,讓她打了個寒噤。她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骨頭的泥塑,頹然地癱坐下去,脊背僵硬地抵著同樣冰冷的墻壁。那份薄薄的、卻重逾千斤的診斷書,被她死死壓在顫抖的膝蓋上,仿佛要用身體的重量將它碾碎,連同里面那個宣判了她生命倒計時的殘酷結論一起,揉爛、撕碎,拋進虛無。

時間失去了意義。或許是一分鐘,或許是一個世紀。走廊里人來人往,白大褂匆忙的腳步,病人臉上麻木的倦容,家屬眼中深不見底的憂慮……這一切都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遙遠得如同另一個星球上的幻影。只有她,被孤零零地遺棄在這片名為“絕癥”的荒原中心,寒風呼嘯著,卷走了身體里最后一絲暖意。

就在這片死寂的、無邊無際的冰冷荒原里,一個聲音,突兀地、帶著一種近乎魯莽的生命力,撞了進來。

起初是模糊的,斷斷續續的,像從遙遠山谷里飄來的風鈴。漸漸地,那聲音清晰起來,是木吉他撥動琴弦發出的干凈聲響,清澈、透亮,一下下敲擊著凝滯的空氣。緊接著,一個男聲低低地哼唱起來,沒有歌詞,只是幾個簡單的旋律音節,像夏夜草叢里不知疲倦的蟲鳴,帶著點漫不經心的隨意,卻又奇異地穿透了醫院里那層厚重的、令人窒息的死亡陰霾。

林晚被這不合時宜的聲音驚動,茫然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循著聲音的來源望去。

就在她左手邊,隔著幾個空位的地方,坐著一個年輕的男孩。他穿著寬大的、藍白條紋的病號服,襯得身形有些單薄,但肩膀的線條卻依然清晰利落。一只手腕上松松地系著醒目的病人腕帶,藍色的塑料環扣在慘白的燈光下異常刺眼。

然而,這一切都與他此刻的姿態格格不入。他懷里抱著一把半舊的木吉他,琴身光滑,顯然經常被撫摸。他微微低著頭,細碎的黑發垂落下來,遮住了部分眉眼,只露出線條流暢的下頜。修長的手指隨意地搭在琴弦上,指尖靈活地撥動著,那串輕松跳躍的音符便泉水般流淌出來。他整個人沐浴在從走廊盡頭高窗斜射進來的一縷午后陽光里,光塵在他發梢和肩頭跳躍,像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邊。

在這片被消毒水浸泡得冰冷、被絕望填滿的蒼白空間里,他和他指下流淌的音樂,像是一個異數,一個闖入者,一個……小小的奇跡。

或許是察覺到她的注視,琴聲戛然而止。

男孩抬起頭。

時間,在那一瞬間似乎被無限拉長、凝固。

林晚撞進了一雙眼睛里。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瞳孔是極深的墨色,沉靜如寒潭,可那潭水的深處,卻又清晰地跳躍著兩點明亮的光斑,如同投入深潭的星辰碎片,帶著一種奇異的光彩。那光彩不是純粹的喜悅,更像是一種洞悉了什么、又釋然了什么之后,燃燒生命般的純粹和……無畏。

陽光正好落在他臉上,將他蒼白卻輪廓分明的臉龐染上一層薄薄的暖金色。他看著她,嘴角一點點向上彎起,最終定格成一個異常清晰的笑容。那笑容干凈得沒有一絲雜質,坦蕩得近乎放肆,像初春時節掙扎著穿透厚重云層的第一縷陽光,脆弱,卻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熱度。

“嗨,”他的聲音帶著點剛剛哼唱完的微啞,卻清朗得像山澗溪流,輕易地劃破了兩人之間凝固的空氣,“嚇到你了?”他歪了歪頭,笑容在唇邊漾開,帶著一種少年人特有的狡黠和坦率,“別怕。反正,”他聳了聳肩,動作輕松得像在談論明天的天氣,目光卻意有所指地掃過她膝蓋上那份被壓得皺巴巴的診斷書,“大家在這里,不都是活一天賺一天嗎?怕什么。”

他的話語像一顆投入冰湖的石子,在林晚死水般的心底激起一圈圈混亂的漣漪。活一天賺一天?如此輕描淡寫地談論著懸在頭頂的利劍。她下意識地將膝蓋上的診斷書攥得更緊,紙張在掌心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喉嚨里像是堵了一塊滾燙的炭,灼燒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僵硬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防備,迎視著他那雙過于明亮、也過于坦蕩的眼睛。

那眼神里的光,亮得讓她心慌。

“我叫陳晝。”他自顧自地介紹著,指尖隨意地在吉他弦上撥弄出一個清脆的和弦,打破了短暫的沉默,“白晝的晝。”他頓了頓,目光再次落到她緊握的拳頭上,語氣是那種理所當然的熟稔,“你呢?新來的?”

“林晚。”兩個字從她干澀的喉嚨里擠出來,帶著一種久未開口的沙啞,像粗糲的砂紙磨過木頭。晚霞的晚。一個注定走向黑暗的名字,此刻聽起來更像是一個不祥的隱喻。

“林晚……”陳晝低聲重復了一遍,舌尖似乎卷過這兩個音節,像是在品味某種獨特的風味。他臉上那種燦爛得近乎灼人的笑容淡去了一些,但眼底跳躍的光點卻更清晰了。“名字挺好聽。”他評價道,語氣真誠,隨即又揚起嘴角,那個小小的、帶著點頑劣的弧度重新浮現,“不過,這地方名字好聽可沒用。”他拍了拍身邊的空位,動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邀請,“坐那么遠干嘛?怕我傳染你啊?放心,我的病,”他指了指自己心臟的位置,笑容里掠過一絲極快、幾乎難以捕捉的自嘲,“不傳染別人,只折騰我自己。”

他的動作,他的話語,都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輕易地撕開了林晚周身那層厚厚的、名為恐懼和絕望的繭。她像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著,身體先于意識做出了反應。她幾乎是僵硬地、一點一點地挪動身體,坐到了他旁邊的空位上。冰冷的金屬椅面傳來同樣的寒意,但似乎……又有點不一樣了。空氣中彌漫的消毒水味道依舊刺鼻,可那里面,似乎混入了一絲若有若無的、陽光曬過干凈棉布的氣息,很淡,卻固執地鉆進了她的鼻腔。

陳晝似乎很滿意她的靠近。他調整了一下吉他的位置,手指在琴弦上輕輕拂過,帶起一串流水般清澈的音符。“喏,”他將吉他微微朝她的方向傾斜,琴箱對著她,木頭的紋理在光線下清晰可見,“要不要試試?這東西,”他拍了拍琴身,發出沉悶的聲響,“比那些冷冰冰的機器有意思多了。”

林晚的目光落在眼前的吉他上。棕色的木質琴身,邊緣有幾處細小的磕碰痕跡,琴弦在燈光下反射著金屬的冷光。她遲疑著,手指在身側蜷縮了一下。她從未碰過任何樂器,生命的前二十年都在按部就班地讀書、考試,規劃著一個模糊卻充滿無數可能的未來。而此刻,未來這個詞,像一個被戳破的氣球,在她耳邊發出刺耳的尖嘯。

“我……不會。”她低聲說,聲音輕得像羽毛落地。

“誰生下來就會啊?”陳晝不以為意地笑起來,那笑容驅散了他臉上病態的蒼白,“試試唄,反正閑著也是閑著。聽診器聽的是病,這玩意兒,”他屈指在琴箱上輕輕一敲,“聽的是心。”

“聽心……”林晚無意識地重復著這兩個字,目光被那幾根繃緊的琴弦牢牢吸住。心?她胸腔里那顆被死亡陰影籠罩的心,還能發出什么樣的聲音?是恐懼的嘶鳴,還是絕望的哀嘆?

一種近乎自毀的沖動攫住了她。也許,聽一聽它破碎的聲音也好。她慢慢地、極其緩慢地,伸出了右手。指尖冰涼,微微顫抖著,帶著一種近乎朝圣般的遲疑,輕輕地、試探性地,觸碰到了最細的那根琴弦。

冰涼的觸感從指尖瞬間傳到心底。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往下按了按。

“錚——”

一聲短促、干澀、甚至有些刺耳的噪音,突兀地撕裂了走廊里相對安靜的空氣。那聲音毫無美感,像一把生銹的鈍刀在玻璃上劃過,刺耳得讓林晚自己都嚇了一跳,肩膀猛地瑟縮了一下,觸電般飛快地縮回了手,臉上瞬間騰起一片窘迫的燥熱。

然而,預想中的嘲笑并沒有傳來。

“哈!”耳邊響起一聲短促的輕笑,不是嘲諷,反而帶著點意外發現的驚喜。

林晚愕然抬頭,撞上陳晝亮得驚人的眼眸。他正饒有興致地看著她,嘴角咧開一個大大的弧度,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那笑容純粹得沒有一絲雜質,像發現了什么新奇玩具的孩子。

“不錯啊!”他毫不吝嗇地給予肯定,語氣里滿是真誠的鼓勵,“第一次就能弄出動靜,比我強多了!我第一次碰這玩意兒,差點把它砸了。”他比劃了一個夸張的摔吉他的動作,自己先忍不住又笑了起來,肩膀微微聳動,帶動著病號服下略顯單薄的身體。

那笑聲爽朗、干凈,帶著一種奇異的感染力,像一陣突如其來的暖風,瞬間吹散了林晚心頭的窘迫和陰霾。緊繃的肩膀不知不覺放松下來,一直死死攥著診斷書的手指,也悄然松開了一些力道,指甲掐出的深紅印痕在慘白的皮膚上格外醒目。

“真的?”她忍不住問,聲音里帶著一絲自己都沒察覺的期待和……脆弱。

“當然!”陳晝用力點頭,眼底笑意未減,“來,我教你個最簡單的。”他調整了一下坐姿,身體微微前傾,靠近她。林晚甚至能聞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了消毒水和陽光的味道。他伸出左手,骨節分明的手指虛按在琴頸上,右手做出一個撥弦的動作,動作緩慢而清晰。

“看,手指這樣放……放松點,別繃著……對,然后手腕帶動手指,輕輕撥過去……就這樣……”他的聲音低沉而耐心,每一個字都清晰地落在她耳邊。

林晚學著他的樣子,笨拙地模仿著。指尖再次觸碰琴弦,依舊僵硬,依舊無法控制力道。這一次,發出的聲音不再那么刺耳,卻依然沉悶而雜亂,不成調子。

“錚…嗡……”

她有些挫敗地皺起眉。

“沒事,再來!”陳晝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鼓勵,“比剛才好多了!記住這個感覺,手指再放松一點點……”

他的氣息近在咫尺,溫熱地拂過她的耳畔。林晚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指尖的僵硬似乎真的緩解了一點點。她深吸一口氣,集中全部精神,再次嘗試。

“錚……”聲音依舊干澀,但似乎……多了一點點顫動的余韻?

“對!就是這樣!”陳晝立刻捕捉到了那一點細微的變化,聲音里帶著毫不掩飾的欣喜,“感覺到了嗎?弦在震動!這就是聲音!”

他的興奮感染了她。林晚低頭看著自己按在琴弦上的手指,那細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顫動,正通過指尖的皮膚清晰地傳遞過來。一種奇異的、微弱的麻癢感,從指尖蔓延開,沿著手臂的神經,一路向上,最終輕輕地、小心翼翼地觸碰到了她那顆被冰封已久的心臟。

咚。

心臟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極其輕微地跳動了一下。不是恐懼,不是絕望,而是一種……久違的、細微的、活著的震顫。

她抬起頭,正好對上陳晝含笑的眼睛。他眼底跳躍的光點,此刻仿佛落入了她的瞳孔深處,點燃了一簇極其微弱、卻無比倔強的火苗。

慘白的燈光下,消毒水的味道依舊濃烈。冰冷的金屬長椅,堅硬的水磨石地面,遠處隱約傳來的儀器提示音……構成醫院永恒不變的壓抑背景。然而,就在這一方小小的、被死亡氣息包圍的角落里,兩個穿著同樣藍白條紋病號服的年輕人,頭湊在一起,笨拙地對付著一把舊吉他。一個教得專注,一個學得認真。不成調的音符斷斷續續地響起,時而刺耳,時而沉悶,笨拙得近乎可笑。

可那聲音,卻像一把生銹的鑰匙,固執地、一下下地,試圖撬開命運沉重的枷鎖。

蘇晴風風火火地沖進病房時,帶進一股室外的喧囂和寒意。她手里拎著一個碩大的保溫桶,臉上是強行擠出來的、帶著點浮夸的活力笑容。

“晚晚!看我給你帶什么來了?我媽熬了一宿的雞湯,香飄十里!”她聲音響亮,試圖驅散病房里揮之不去的消毒水味和某種無形的沉重。

林晚正靠坐在床頭,手里捧著一本攤開的書,目光卻沒什么焦距地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上。聽到聲音,她轉過頭,臉上努力想扯出一個回應好友的笑容,卻顯得有些力不從心。

“晴晴,你來了。”聲音有些輕飄。

蘇晴把保溫桶放在床頭柜上,發出“咚”的一聲輕響。她敏銳地捕捉到林晚眼下的青黑和眉宇間那抹揮之不去的疲憊,心里咯噔一下,臉上夸張的笑容也淡了下去。她拉過椅子坐下,湊近了些,壓低了聲音,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今天……感覺怎么樣?頭還疼得厲害嗎?醫生怎么說?治療方案定下來沒有?”

一連串的問題,像密集的雨點砸下來。每一個字都精準地戳在林晚最緊繃的那根神經上。治療方案?醫生那張凝重得能擰出水的臉又浮現在眼前,那些冰冷拗口的醫學名詞——“手術風險”、“功能區”、“不可逆損傷”……每一個詞都像一把冰冷的錘子,反復敲打著她脆弱的神經。

她放在被子上的手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喉嚨里像是堵了一團濕棉花,又悶又澀。她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無力地搖了搖頭,目光重新飄向窗外那方灰暗的天空,仿佛那里才有她渴求的答案。

蘇晴看著好友這副模樣,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悶悶地疼。她太了解林晚了,倔強又敏感,越是難受,越會把自己縮進殼里。她嘆了口氣,伸手握住林晚冰涼的手,試圖傳遞一點暖意:“晚晚,別怕,有我呢。咱們慢慢來,總能……”

就在這時,病房門口傳來兩聲清晰的叩擊聲。

篤、篤。

不輕不重,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感。

兩人同時循聲望去。

陳晝斜倚在門框上。寬大的藍白條紋病號服穿在他身上,竟有種不合時宜的瀟灑感。他懷里抱著他那把不離身的木吉他,像抱著某種盾牌或勛章。午后的光線勾勒出他挺拔卻略顯清瘦的輪廓,臉上掛著那種林晚已經有些熟悉的、帶著點漫不經心卻又異常明亮的笑容。

“打擾一下?”他挑了挑眉,目光直接越過蘇晴,落在林晚臉上,仿佛病房里只有她一個人存在,“林晚同學,今日份的‘病房音樂會’,要不要點歌?”他晃了晃手里的吉他,琴弦發出細微的嗡鳴。

蘇晴愣住了,疑惑地看向林晚,用眼神無聲地詢問:“這誰?”

林晚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看到陳晝的瞬間,病房里那令人窒息的沉重空氣,似乎被撕開了一道縫隙。她蒼白的臉上掠過一絲極淡的、連她自己都未察覺的暖意,低聲對蘇晴解釋:“陳晝……隔壁病房的。”頓了一下,又補充道,“他……吉他彈得挺好的。”

“噢——”蘇晴拖長了音調,恍然大悟般地點點頭,目光在陳晝身上來回掃視,帶著毫不掩飾的好奇和一絲審視。她天生熱情開朗,立刻站起身,臉上又掛起了那種自來熟的笑容:“你好你好!我是蘇晴,晚晚的死黨!原來你就是那個音樂家啊?總聽晚晚提……”

“蘇晴!”林晚急忙出聲打斷,臉上瞬間浮起一層薄紅。她什么時候“總提”了?這死丫頭!

陳晝的目光在兩人之間轉了一圈,唇角的笑意加深,帶著點促狹。他抱著吉他走了進來,很自然地走到林晚床尾的位置停下,對蘇晴點點頭:“你好,音樂家談不上,就一個住院部的‘噪音制造者’。”他自嘲地笑笑,目光重新回到林晚身上,語氣輕松,“怎么樣?想聽什么?今天心情好,免費點歌,童叟無欺。”

他的出現,像一道突如其來的陽光,強硬地刺破了病房里凝結的愁云慘霧。蘇晴原本擔憂焦慮的情緒被他這股自來熟的勁兒沖淡了不少,她甚至覺得,這家伙身上有種奇怪的魔力,讓人不由自主地放松下來。

林晚看著陳晝那雙含笑的眼睛,里面跳躍的光點似乎有安撫人心的力量。她胸腔里那股沉甸甸的、幾乎要將她壓垮的窒息感,奇跡般地消散了一些。她抿了抿唇,猶豫了一下,輕聲問:“那……能再彈一次上次那個嗎?就……風吹過麥田的那個調子?”

“行啊!”陳晝爽快地應下,拉過旁邊一張椅子坐下,將吉他橫抱在身前。他調整了一下姿勢,手指搭上琴弦,姿態自然而放松。他微微垂下眼瞼,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遮住了部分過于明亮的眸光,讓他整個人多了一份沉靜的溫柔。

修長的手指輕輕撥動。

一串清澈、舒緩、帶著泥土芬芳氣息的旋律,如同春日里解凍的溪流,溫柔地流淌出來。音符跳躍著,充滿了畫面感,仿佛真的能讓人看見金色麥浪在陽光下起伏,聽見風穿過麥穗時沙沙的低語。這旋律沒有歌詞,卻比任何言語都更能撫慰人心。它輕盈地彌漫在病房的每一個角落,蓋過了儀器的滴答聲,稀釋了消毒水的味道,溫柔地包裹住病床上那個蒼白脆弱的女孩。

林晚靠在床頭,微微閉上了眼睛。那熟悉的旋律像一雙溫柔的手,輕輕拂過她緊繃的神經,撫平了那些被恐懼和絕望擰出的褶皺。她感覺自己像是漂浮在一片溫暖的金色海洋里,沉甸甸的身體一點點放松下來,緊蹙的眉頭也不知不覺地舒展開。陽光透過窗戶,在她蒼白的臉上投下溫暖的光斑,也照亮了她唇角一絲極其細微的、近乎安詳的弧度。

蘇晴站在一旁,看看閉目聆聽、神情明顯放松下來的林晚,再看看那個沉浸在音樂中、側臉線條在光影下顯得異常柔和專注的男孩,心中的擔憂被一種更復雜的情緒取代。她敏銳地感覺到,在這個叫陳晝的男孩出現后,好友身上那種死氣沉沉的絕望感,似乎真的被驅散了不少。這音樂,這彈琴的人……像是一劑對癥的良藥。

一曲終了,最后一個音符裊裊散去。

陳晝放下吉他,抬眼看向林晚,眼底帶著詢問的笑意:“怎么樣?及格嗎?”

林晚睜開眼,眼底還殘留著一絲被音樂撫慰后的寧靜。她點了點頭,聲音雖輕卻清晰:“嗯,很好聽。謝謝。”

“小意思。”陳晝站起身,把椅子推回原位,動作帶著點隨性的利落。他拿起吉他,對蘇晴也點了點頭,“你們聊,我先撤了。”說完,便轉身朝門口走去,背影挺拔,步伐輕松得不像一個住院的病人。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外,病房里似乎還殘留著那悠揚旋律的余韻。

蘇晴立刻湊到林晚床邊,眼睛里閃爍著八卦和探究的光芒:“晚晚!快,老實交代!這個陳晝怎么回事?你們什么時候這么熟了?他……他是不是對你有意思啊?”她擠眉弄眼,試圖用這種方式沖淡病房里的沉重,“看他剛才看你的眼神,嘖嘖……”

林晚的臉頰又有些發燙,她瞪了蘇晴一眼:“別胡說!就是……就是認識而已。”她頓了頓,想起那個午后長椅上的初見,想起他撥動琴弦時指尖流瀉的陽光,想起他說“活一天賺一天”時眼底無畏的光……一種難以言喻的暖流,悄然在冰冷的心湖深處漾開。她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被角,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他……是個很特別的人。”

“特別?”蘇晴敏銳地捕捉到了好友語氣里那絲不易察覺的波動,她看著林晚微微泛紅的臉頰和低垂的眼瞼,心里那份擔憂稍稍減輕了一些,隨即又被一種新的、帶著點酸澀的暖意取代。她握緊了林晚的手,用力捏了捏,“特別就好!特別就說明有戲!晚晚,不管怎么樣,有個人能讓你笑,讓你放松點,就是好事!”她頓了頓,聲音低了下去,帶著心疼,“你最近……繃得太緊了。”

林晚沒有反駁。她只是看著門口的方向,仿佛還能看到那個抱著吉他離開的身影。病房里,雞湯的香氣開始彌漫,但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窒息了。那縷陽光,似乎真的透過厚重的云層,短暫地照了進來。

窗外的銀杏葉,已經染上了大片大片濃郁的金黃,在深秋灰白的天幕下燃燒,像一場盛大而靜默的告別儀式。

主治醫生辦公室的門,沉重地合上,發出一聲悶響,也隔絕了外面走廊的喧囂。林晚獨自坐在門外的長椅上,像一尊被抽干了靈魂的雕像。冰冷的塑料椅面透過薄薄的衣料,寒意直透骨髓。

她手里緊緊捏著一張薄薄的紙——手術知情同意書。上面那些密密麻麻的條款,如同無數細小的黑色螞蟻,在她眼前瘋狂地蠕動、啃噬。但她的目光,卻死死釘在簽名欄旁邊,醫生用紅色水筆清晰標注出的那行字上:

“手術風險極高,術后可能伴隨永久性記憶功能損傷及部分肢體活動障礙。”

紅色,刺目的紅。像血。

“永久性損傷……記憶……肢體……”這幾個詞在她腦海里反復轟鳴、碰撞,發出尖銳的嘯叫。她引以為傲的、讓她能在人群中立足的敏銳頭腦,她靈活自如的雙手雙腳……都可能被剝奪。變成一個殘缺的、需要依賴他人的……廢人?

這個念頭比死亡本身更讓她感到滅頂的恐懼。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強烈的惡心感涌上喉嚨。她猛地彎下腰,干嘔起來,卻什么也吐不出,只有冰冷的汗水瞬間浸透了后背的病號服,黏膩地貼在皮膚上。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略顯凌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她面前。

林晚艱難地抬起頭,視線有些模糊。是陳晝。

他穿著病號服,臉色比平時更蒼白了幾分,額角甚至滲著細密的汗珠,呼吸也有些急促,胸口微微起伏著。但他那雙眼睛,依舊亮得驚人,像暴風雨來臨前最后掙扎的星辰。

“林晚?”他的聲音帶著一絲喘息,目光迅速掃過她慘白的臉、額角的冷汗和她手里那份被捏得變形的同意書。他立刻明白了什么,眉頭緊緊蹙起,“醫生怎么說?定了?”

林晚看著他,喉嚨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她想回答,想擠出一點聲音,想告訴他那該死的紅色警告,想傾訴她此刻如同被拋入萬丈深淵的恐懼。但嘴唇劇烈地顫抖著,牙齒咯咯作響,一個字也發不出來。只有眼淚,毫無預兆地、洶涌地決堤而出,瞬間模糊了視線。

無聲的慟哭。肩膀劇烈地顫抖著,像寒風中一片即將凋零的枯葉。

陳晝的心猛地一沉。他幾乎沒有絲毫猶豫,上前一步,俯身,張開雙臂,以一種不容拒絕的姿態,將眼前這個崩潰顫抖的女孩緊緊擁進了懷里。

林晚的身體瞬間僵住。屬于他的氣息,干凈清爽中混雜著一絲淡淡的、醫院特有的消毒水和藥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因急促趕來而產生的汗水氣息,鋪天蓋地地將她籠罩。他懷抱的力道很大,手臂環過她的肩背,帶著一種近乎蠻橫的堅定和溫暖。

“別怕。”低沉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心安的穿透力,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敲在她的耳膜上,也重重地敲在她瀕臨碎裂的心上,“林晚,看著我。”

他的聲音像帶著某種魔力。林晚僵硬的身體在他懷里一點點軟化,崩潰的情緒像是找到了唯一的泄洪口。她將臉深深埋進他散發著淡淡皂角清香的肩窩,淚水洶涌地浸濕了那層薄薄的藍白條紋布料。壓抑了太久的恐懼、絕望、不甘,如同開閘的洪水,化作滾燙的淚水,無聲地奔流。

陳晝沒有再說話。他只是更緊地擁抱著她,一只手有力地按著她的后腦勺,讓她緊貼著自己,另一只手在她因哭泣而劇烈顫抖的脊背上,一下一下,沉穩而有力地拍撫著。那節奏緩慢、堅定,像敲打在岸邊的潮汐,帶著撫慰一切的力量。

“聽著,”他的聲音再次響起,低沉而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穿透她耳邊的嗡鳴和淚水,“我們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不是因為我們的記憶有多好,不是因為我們的手腳有多靈便,而是因為……”他微微停頓,似乎在尋找最準確的詞句,然后更用力地抱緊了她,“因為我們是林晚,是陳晝。是活著的、會痛的、會笑的、會愛著的……人。”

“活著本身,”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宣誓般的重量,每一個字都重重砸在她的心上,“就是最大的奇跡!就是最值得慶祝的勝利!懂嗎?”

他的話語,像一道灼熱的閃電,劈開了她心中翻騰的、名為“殘缺恐懼”的厚重烏云。林晚的哭聲漸漸低了下去,變成壓抑的抽噎。她在他懷里顫抖著,感受著他胸膛傳來的、同樣有些急促卻異常堅定的心跳聲,咚咚,咚咚……這生命的搏動,和他話語中的力量奇異地交織在一起,形成一股強大的暖流,開始艱難地、一點一滴地融化她心底那塊堅冰。

她慢慢抬起頭,淚眼婆娑地望著他。那張近在咫尺的臉,蒼白,卻輪廓分明,眼底跳躍的光芒,像黑暗中永不熄滅的燈塔。

“可是……萬一……”她哽咽著,聲音嘶啞破碎,“萬一我……什么都忘了……連自己是誰……連你……”后面的話,被更洶涌的淚水淹沒。

陳晝看著她的眼睛,那雙總是帶著點漫不經心笑意的眸子,此刻沉靜得像最深的海,里面清晰地映著她狼狽哭泣的臉。他抬起手,用指腹極其輕柔地、一點點拭去她臉頰上冰冷的淚痕。動作笨拙,卻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珍重。

“不會。”他斬釘截鐵地說,聲音不大,卻字字千鈞,帶著一種令人心顫的篤定,“就算你忘了全世界,”他的手指停留在她的眼角,指腹溫熱,“我也會一遍一遍告訴你,你是林晚。”他的目光深邃,仿佛要將她此刻的模樣刻進靈魂深處,“至于我……”他嘴角微微勾起,那個熟悉的、帶著點痞氣的弧度重新出現,卻染上了一層前所未有的、近乎悲壯的溫柔,“我這么帥,這么有才華,你怎么可能忘得了?就算忘了,”他輕輕捏了一下她的鼻尖,力道輕得像羽毛拂過,“我也會天天在你面前晃,抱著吉他唱跑調的歌,煩到你重新記住我為止。”

這半是玩笑半是認真的話語,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林晚心中最后一道閘門。壓抑的情緒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再也忍不住,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伸出雙臂緊緊環抱住陳晝的腰,將臉更深地埋進他懷里,放聲大哭起來。這一次的哭聲不再是無助的嗚咽,而是帶著一種宣泄后的釋放,一種在絕境中尋找到依靠的委屈和……希望。

淚水滾燙,浸透了他的衣衫,也灼燙了他的皮膚。陳晝的身體有片刻的僵硬,隨即更加用力地回抱住她。他不再說話,只是下巴輕輕抵著她的發頂,感受著她身體的顫抖和那滾燙的淚水,眼底深處那跳躍的光點,在無人看見的角落,悄然黯淡了一瞬,掠過一絲極快、極深的痛楚,快得如同幻覺。但那擁抱的力道,卻始終堅定,像一座沉默的山,為她抵擋著此刻所有的驚濤駭浪。

走廊里人來人往,偶爾有目光投來。但在這個冰冷的角落,他們緊緊相擁,仿佛隔絕了整個世界。她在他懷里哭盡所有恐懼,他用自己的體溫和心跳,為她筑起一道對抗命運的、暫時的堤壩。

秋末的最后一點暖意被徹底榨干,空氣里只剩下刺骨的干冷。住院部頂樓的天臺,視野開闊得近乎殘酷。遠處灰蒙蒙的城市天際線在寒風中瑟縮,腳下是螞蟻般匆匆移動的人流車流,渺小得如同塵埃。林晚裹緊了身上單薄的外套,冷風依舊無孔不入地鉆進來,帶走她身上僅存的熱氣。她靠在冰冷的水泥護欄上,手中緊緊攥著一個深藍色封皮的硬殼筆記本。

這是她的“倒計時日記”。自從確診那天開始,她就用這種方式記錄著走向終點的每一步。起初是絕望的控訴,是冰冷的醫學名詞,是對命運不公的詛咒。后來,筆尖流淌的,漸漸變成了另一個名字——陳晝。

他撥動吉他時低垂的、被陽光勾勒出柔和光暈的側臉;他講那些冷到骨髓的冷笑話時,眼底閃爍的狡黠光芒;他沉默不語時,望向窗外那仿佛穿透了時空的深邃眼神;他握住她冰涼的手時,掌心傳來的、令人心安的滾燙溫度……一頁頁,一行行,都是他。

她用笨拙的鉛筆線條,勾勒他挺直的鼻梁,飛揚的眉梢,專注時微微抿起的唇角。在那些素描旁邊,她寫下細密的文字:

“11月5日,晴。他又在走廊彈琴了,是那首《D大調卡農》。陽光落在他睫毛上,像撒了金粉。他說,卡農的精髓是追逐和回應,像兩條永遠無法真正相遇的河流,卻能在聲音里找到永恒的和鳴。那一刻,我忽然不怕了。如果生命也是一場卡農,能有這樣一段旋律與我呼應,即使短暫,也足夠奢侈。”

“11月12日,陰。頭痛得厲害,像有無數根針在腦子里攪動。他不知從哪里弄來一小盆仙人掌,綠油油的,頂著幾根倔強的刺,放在我窗臺上。他說:‘林晚,你看它,在沙漠里都能活,我們憑什么不能?’他說這話時,手指無意識地按著左胸口。我的心,也跟著揪了一下。”

“11月20日,大風。化療反應來了,吐得天昏地暗。他守在旁邊,拿著毛巾和水杯,一言不發。等我終于緩過一口氣,他變戲法似的從身后拿出一個紙袋,里面是烤得焦黃、散發著誘人甜香的紅薯。‘喏,補充點能量。’他說。那紅薯的甜,一直暖到胃里,也暖到了心里。他剝紅薯時,指尖被燙得微微發紅,卻渾然不覺。我偷偷畫下了他低頭時,額前碎發垂落的弧度。”

日記本沉甸甸的,裝滿了她不敢宣之于口的眷戀,也裝滿了對未來的恐懼。手術的日子,像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越來越近。

“吱呀——”

沉重的天臺鐵門被推開,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林晚沒有回頭。她知道是他。只有他,會在這個時候,找到這里。

腳步聲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停下。陳晝走到她身邊,同樣靠在了冰冷的護欄上。他沒有看她,目光投向遠處被霧霾籠罩的樓群,沉默著。天臺的風更大,吹亂了他額前的黑發,也吹得他寬大的病號服獵獵作響,勾勒出清瘦的輪廓。他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嘴唇也失去了血色,在寒風中微微抿著,下頜線繃緊,像是在竭力忍耐著什么。

一種無聲的沉重在兩人之間彌漫開來。林晚的心,一點點沉下去。

“醫生……找你談過了?”她終于開口,聲音被風吹得有些破碎。

陳晝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依舊望著遠方,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才發出一個低啞的、幾乎被風吹散的音節:“嗯。”

這個字,像一塊巨石,轟然砸在林晚的心湖上,激起驚濤駭浪。所有的僥幸,所有的自欺欺人,在這一刻被徹底粉碎。她猛地轉過頭,目光死死鎖住他蒼白的側臉,聲音帶著自己都無法控制的尖銳顫抖:“‘先天性心臟病晚期’……是真的?”

陳晝終于緩緩地轉過頭,迎上她的視線。那雙總是跳躍著光芒的眼睛,此刻像蒙上了一層灰翳,沉靜得可怕。那里面沒有了往日的戲謔和明亮,只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近乎悲憫的平靜,和一種……洞悉一切后的疲憊。

他沒有回答是或不是。只是看著她,那目光像一把鈍刀,緩慢地、無聲地切割著林晚的神經。

“為什么?”林晚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哭腔,也帶著被欺騙的憤怒和深入骨髓的疼痛,“為什么瞞著我?!看著我像個傻子一樣……看著我在你面前恐懼死亡……看著我……”她說不下去了,巨大的悲傷和一種被整個世界拋棄的孤絕感瞬間攫住了她,讓她渾身冰冷,牙齒咯咯作響。

“林晚。”陳晝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打斷了她瀕臨崩潰的質問。他伸出手,寬大而冰涼的手掌,輕輕地、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覆上她緊攥著日記本、指節泛白的手背。

那冰冷的觸感讓林晚猛地一顫。

“看著我。”他命令道,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量。

林晚被迫抬起淚眼模糊的臉。

陳晝直視著她的眼睛,那雙深邃的眸子仿佛要望進她的靈魂深處。他的聲音在呼嘯的寒風中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狠狠鑿進她的心臟:

“因為我比你更清楚,等待死亡是什么滋味。”

他微微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積蓄力量,或者是在壓抑著什么翻涌的情緒。他按著左胸口的手指,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那種感覺,”他緩緩地、一字一頓地說,聲音低沉得如同嘆息,“不是轟轟烈烈的絕望,而是……鈍刀子割肉。是看著窗外的葉子一點點變黃,看著日歷一頁頁撕掉,看著自己身體里的力氣一點點被抽空……”他的目光掃過她蒼白憔悴的臉,掠過她因為化療而變得稀疏的頭發,眼底深處那抹沉痛幾乎要溢出來,“看著你……一天天枯萎下去。”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里面只剩下一種近乎偏執的、燃燒生命般的亮光:

“所以,我更知道,”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決絕,在空曠的天臺上回蕩,“在最后這點時間里,我們最不需要的,就是互相舔舐傷口!最不需要的,就是抱在一起哭訴命運不公!”

他猛地反手,將林晚那只緊攥著日記本的手,連同那本承載著她所有脆弱和眷戀的日記,一起緊緊包裹在自己冰冷的手掌里。力道大得驚人,甚至讓林晚感到了疼痛。

“林晚!”他喊著她的名字,眼神熾熱得像要將她點燃,“看著我!也看看你自己!看看我們!”

他另一只手猛地指向遠處灰蒙蒙的天空,又重重地指向自己的心口:

“我們還在呼吸!我們的心還在跳!我們還能看見這該死的、灰撲撲的天空!我們還能感受到冷風吹在臉上像刀割一樣的疼!我們……”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目光灼灼地鎖住她,“還能遇見彼此!還能一起聽一首歌,還能因為一個冷笑話笑到肚子痛,還能……像現在這樣,為了一個混蛋的隱瞞吵一架!”

他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讓他的聲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嘶啞,卻更加擲地有聲:

“這難道不是活著嗎?這難道不值得……拼盡全力,去笑,去鬧,去抓住每一分每一秒嗎?!”

他的話語,如同狂風驟雨,猛烈地沖刷著林晚被悲傷和恐懼凍結的世界。那本被兩人緊握在中間的日記本,硬質的封面硌著她的手心,也傳遞著他掌心那異常冰冷、卻又帶著火山般力量的溫度。

林晚怔怔地看著他,淚水無聲地滑落。不是悲傷,而是一種被巨大的力量沖擊后的震撼和茫然。

陳晝看著她眼中的淚光,眼底的偏執和熾熱慢慢沉淀下來,化作一種深沉的、近乎絕望的溫柔。他握著她的手,微微用力,將那本日記更緊地按在兩人交疊的掌心下。

“所以,”他的聲音低了下來,帶著一種近乎耳語般的沙啞,卻清晰地送入她耳中,“別再去想什么倒計時了,林晚。把每一天,都當成人生的最后一天去活。把每一天,都活成……值得被記住的樣子。”

“我們,”他頓了頓,目光掠過她淚水漣漣的臉,最終定格在她因震驚而微微張開的唇上,一字一句,重若千鈞,“一起。”

呼嘯的寒風卷過空曠的天臺,吹亂了他們的頭發,吹得他們的衣衫獵獵作響。兩個同樣被死亡陰影籠罩的年輕生命,站在城市的高處,緊緊握著彼此冰冷的手,也緊握著那本記錄著愛與恐懼的日記。陳晝眼底燃燒的光芒,像一顆投入林晚冰封心湖的隕石,激蕩起滔天的巨浪,將那些沉溺的悲傷和絕望短暫地掀翻。

“一起……”林晚喃喃地重復著這兩個字,聲音輕得像嘆息,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重量。淚水依舊在流,滾燙地滑過冰冷的臉頰,但心底那片凍土,似乎真的被這灼熱的光芒強行撕開了一道縫隙。

陳晝用力地、重重地點了點頭,仿佛要將這個承諾刻進骨頭里。他松開緊握日記本的手,轉而用自己冰冷的手指,極其輕柔地、一點點擦去她臉上的淚痕。動作笨拙,卻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

“對,一起。”他看著她,嘴角努力向上彎起,試圖扯出那個慣有的、帶著點痞氣的笑容,盡管此刻那笑容在蒼白的面容上顯得格外脆弱,“哭完了?那就笑一個給我看看。林晚同學,笑起來最好看。”

林晚看著他努力擠出的笑容,看著他眼底深處那抹強撐的明亮下難以掩飾的疲憊和痛楚,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揉捏了一下,又酸又疼。她吸了吸鼻子,用力地、極其困難地,牽動了一下嘴角。那笑容比哭還難看,僵硬又短暫,像曇花一現。

但陳晝眼底的光,卻瞬間亮了一下,像是得到了某種巨大的鼓舞。他輕輕拍了拍她的頭,動作帶著點安撫的意味:“這才對嘛。走吧,這兒風太大,再待下去,沒病死先凍死了。”他自然地伸出手,想接過她懷里的日記本。

林晚卻下意識地抱緊了它,像抱著最后的珍寶,搖了搖頭:“我自己拿。”

陳晝的手在空中頓了一下,隨即收回,無所謂地聳聳肩:“行,隨你。”他率先轉身,朝著天臺門口走去,腳步似乎比來時更加虛浮,背影在寒風中顯得格外單薄。

林晚抱著那本沉甸甸的日記,跟在他身后。看著他微微佝僂的背影,看著他偶爾抬手按向左胸口的動作,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澀和恐慌再次攫住了她。剛才那番振聾發聵的話語帶來的短暫力量感,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冰冷的沙灘。

“陳晝……”她在他身后,聲音輕得幾乎被風聲淹沒,“你的……醫生怎么說?手術……有希望嗎?”

走在前面的身影明顯僵滯了一瞬。他沒有回頭,只是腳步放得更慢了,像是在斟酌詞句。過了幾秒,那帶著點刻意輕松的聲音才飄過來,被風吹得有些破碎:

“嗨,老毛病了,醫生能有什么新鮮詞?還不是那些車轱轆話,聽著就行。”他頓了頓,似乎想轉移話題,“倒是你,手術方案定了沒?日子快到了吧?”

林晚的心沉了下去。他的回避,像一根冰冷的針,刺破了她剛剛升起的、那點可憐的希望泡沫。他沒有回答,甚至沒有給她一個虛假的安慰。這沉默,比任何宣判都更讓她感到窒息。

“嗯……定了。”她低聲應著,聲音干澀,“下周一。”

“下周一……”陳晝重復了一遍,聲音很低,像是在咀嚼這個日期。他終于停下腳步,在天臺門口轉過身,背對著鐵門投下的陰影。他看著她,臉上重新掛起那種林晚熟悉的、帶著點漫不經心卻異常明亮的笑容,“好日子啊!放心,到時候我肯定在門口守著。等你出來,咱們……”他似乎在尋找一個合適的詞,最終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好好慶祝一下!慶祝林晚同學,成功通關人生大副本!”

那笑容,燦爛得如同正午的太陽,刺得林晚眼睛發疼。可她分明看到,那笑容深處,是一望無際的、冰冷的絕望之海。

手術前夜。

病房里只開著一盞昏暗的床頭燈,光線吝嗇地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輪廓,將大片的空間留給濃稠得化不開的黑暗。消毒水的味道被一種更深的、屬于夜晚的寂靜所包裹,空氣凝滯得如同固體,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重的回響。

林晚蜷縮在病床上,薄薄的被子蓋到下巴,只露出一雙眼睛,在昏暗中睜得很大,空洞地望著天花板。明天。那個決定命運的日子,像一頭蟄伏在黑暗中的巨獸,隨時會撲上來將她撕碎。恐懼像無數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她的四肢百骸,越收越緊,幾乎要將她勒斷。

她不怕死。真的。從拿到診斷書那一刻起,她就在學習與死亡和解。她怕的是遺忘。怕手術刀落下,不僅切除了腫瘤,也一并剜去了她生命中那些僅存的、帶著溫度的記憶——母親懷抱里的皂角香,陽光下翻飛的銀杏葉,還有……陳晝撥動琴弦時,眼底跳躍的星辰。

她更怕的是……失去。失去行動的能力,失去清晰的思維,變成一個需要人全天候照顧的、沉重的負擔。她無法想象自己拖累著日漸衰老的父母,也無法想象……讓那個同樣在死亡陰影下掙扎的陳晝,看到那樣一個破碎不堪的自己。

這個念頭,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她的心臟,帶來一陣尖銳到窒息的劇痛。不。絕對不行。她不能拖累他。他應該用所剩無幾的時間,去追逐陽光,去感受風,去彈他心愛的吉他,而不是被禁錮在一個殘缺的她身邊。

黑暗中,她摸索著,手指觸碰到枕邊那個深藍色封皮的日記本。冰冷的硬殼,卻承載著她生命中最滾燙的片段。她緊緊攥住它,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從這本子里汲取最后一點勇氣。

一個念頭,在絕望的深淵里,瘋狂地滋生、蔓延。

像黑暗中滋生的藤蔓,纏繞住她瀕臨崩潰的理智。如果注定要走向黑暗,那不如……由她親手斬斷這最后一絲牽絆。讓他恨她,總好過讓他看著她枯萎凋零,看著她變成一個需要他付出一切去照顧的“累贅”。

這個念頭一旦出現,就如同藤蔓般瘋狂纏繞,勒得她喘不過氣,卻也帶來一種近乎自毀的、扭曲的決絕。

她猛地掀開被子,動作僵硬得像個提線木偶。冰涼的空氣瞬間包裹住她,讓她打了個寒噤。她赤著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悄無聲息地走到窗邊的小桌前。借著窗外城市霓虹透進來的微弱光線,她顫抖著手,擰開筆帽。

筆尖懸在日記本最后空白的一頁上方,劇烈地顫抖著,墨水滴落,暈開一小團深色的污跡。

她閉上眼,陳晝的臉清晰地浮現在眼前——他抱著吉他哼歌時漫不經心的笑,他擁抱她時臂彎傳來的堅定力量,他站在天臺上迎著寒風,眼底燃燒著悲壯光芒的模樣……一幕幕,像一把把鈍刀,反復切割著她的心臟。

對不起,陳晝。對不起。

再睜開眼時,眼底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冰原。筆尖落下,帶著一種近乎自殘的狠厲,在紙頁上劃下字跡。每一個字都寫得極重,力透紙背,像是要將所有的痛苦、眷戀和絕望都釘死在這方寸之間:

“陳晝:

忘了我。就當從未遇見。

祝你……長命百歲,余生安好。

林晚”

寫完最后一個字,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氣,手中的筆“啪嗒”一聲掉落在桌面上,滾了幾圈,停在黑暗里。她拿起那頁紙,指尖撫過那幾行冰冷決絕的字跡,仿佛在撫摸自己正在死去的心跳。然后,她小心翼翼地將這頁紙撕了下來,邊緣參差不齊,像她此刻破碎的靈魂。

她將這張輕飄飄、卻又重逾千斤的紙片,對折,再對折,變成一個冰冷堅硬的小方塊。然后,她拿起那個深藍色的日記本——這本記錄著她短暫生命里所有溫暖和光亮的證明——將它緊緊地、緊緊地貼在心口的位置,仿佛想用自己最后一點體溫去溫暖它。

冰冷的硬殼硌著她的皮膚,帶來清晰的痛感。她抱著它,像一個抱著唯一浮木的溺水者,赤著腳,悄無聲息地走出自己的病房。

走廊里空無一人,只有頭頂慘白的應急燈散發著微弱的光。消毒水的味道濃烈得刺鼻。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長,扭曲地投在冰冷的墻壁上,像一個孤魂野鬼。

她停在了陳晝的病房門口。

門虛掩著,里面透出一點微弱的光線。她的心跳如擂鼓,在死寂的走廊里咚咚作響,震得她耳膜生疼。她屏住呼吸,用盡全身力氣,才控制住手指的顫抖,極其緩慢地、無聲地將那扇沉重的門推開了一條縫隙。

門軸發出極其細微的“吱呀”聲,在寂靜中卻如同驚雷。

她將目光投向里面。

陳晝背對著門口,坐在窗邊的椅子上。窗外的霓虹燈光在他身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他微微低著頭,肩膀的線條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有些單薄。他手里拿著什么,正低頭專注地看著。

林晚的視線瞬間模糊了。

他手里拿著的,是一張小小的、有些褪色的舊照片。照片上是一個笑容溫婉的女人,眉眼間依稀有陳晝的影子,懷里抱著一個大約五六歲的小男孩,男孩手里緊緊攥著一片金黃的銀杏葉,笑得無憂無慮。陳晝的指尖,正極其輕柔地、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照片上母親的臉頰,還有那片小小的銀杏葉。

他的動作小心翼翼,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眷戀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巨大悲傷。那悲傷如此沉重,如此安靜,卻又如此具有穿透力,透過他微微佝僂的背影,無聲地彌漫在整個房間里,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門口的林晚。

林晚的呼吸停滯了。她看到一滴晶瑩的液體,悄無聲息地滴落,砸在他手中的照片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他……在哭。

無聲無息,卻比任何嚎啕都更令人心碎。

林晚像是被那滴無聲的淚水狠狠燙傷,猛地后退了一步,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幾乎彎下腰去。所有的勇氣,所有的自以為是的決絕,在這一刻轟然崩塌,碎成齏粉。她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血腥味,才沒有讓自己哭出聲來。

她不能再看下去。再看一眼,她怕自己會不顧一切地沖進去,抱住他,撕碎那張寫著謊言的紙片。

她用盡最后一點力氣,顫抖著手,將那個深藍色的日記本,連同那張折疊起來的冰冷字條,一起,輕輕地、輕輕地,放在了門口冰冷的地板上。

像放下自己破碎的心。

然后,她猛地轉身,赤著腳,像逃離地獄般,跌跌撞撞地沖回了自己黑暗冰冷的病房。門在身后關上,發出一聲沉悶的輕響,隔絕了外面那個同樣被悲傷淹沒的世界。她背靠著冰冷的門板,身體無力地滑落,蜷縮在地板上,雙手死死捂住嘴巴,壓抑的、破碎的嗚咽聲終于沖破喉嚨,在死寂的房間里絕望地回蕩。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舊閃爍,冰冷地映照著這個絕望的夜晚。

忠于平凡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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