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失去了刻度,變成了粘稠的、混著血腥味的黑暗泥沼。林晚在泥沼中沉浮,意識時而像破碎的浮冰,時而被洶涌的悔恨和劇痛撕扯成碎片。每一次短暫的清醒,都伴隨著監護儀冰冷的滴答聲和母親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啜泣。她像一個被釘在刑架上的囚徒,無法動彈,無法言語,只能睜著空洞的眼睛,任由絕望的毒液在血管里奔流,啃噬著殘存的生機。
她拒絕進食。當護士試圖將流食通過鼻飼管送入她麻木的胃時,她開始瘋狂地、用盡全身殘存力氣地掙扎。那是一種無聲的、卻充滿毀滅意志的反抗。頭部的傷口在掙扎中崩裂,紗布滲出刺目的鮮紅,身體的扭動扯掉了監測電極,刺耳的警報聲在病房里尖銳地回蕩。
“按住她!小心傷口!”
“鎮靜劑!快!”
“林晚!你冷靜點!這樣下去你會死的!”
醫護人員的呼喊聲,母親的哭求聲,在她耳邊扭曲、變形,如同隔著一個世界。她的眼神渙散,卻固執地凝聚著一種空洞的決絕。死?那正是她所求的解脫。是她應得的懲罰。是她唯一能追上那個被她推入深淵的人的……方式。
混亂中,一個身影猛地撲到床邊,死死按住了她瘋狂扭動的手臂。那力道很大,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強硬,卻也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林晚!你給我聽著!”
是蘇晴。她的聲音嘶啞,帶著長途奔波的疲憊和巨大的恐懼,卻像一把燒紅的錐子,狠狠刺穿了林晚意識邊緣的混沌。
“你他媽的在干什么?!”蘇晴幾乎是吼出來的,通紅的眼睛里燃燒著憤怒和心疼的火焰,“你想死?!好!容易!你拔了管子!你把自己撞死在這床上!你看會不會有人攔著你!”
林晚掙扎的動作有片刻的停滯,渙散的瞳孔似乎微微聚焦了一瞬,落在蘇晴那張憔悴不堪、布滿淚痕的臉上。
“你死了,”蘇晴的聲音陡然壓低,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冰冷,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狠狠扎進林晚的心臟,“你就永遠不知道陳晝到底怎么樣了!你就永遠背著害死他的罪過下地獄!你連去他墳前磕個頭、說聲對不起的機會都沒有!林晚!你就甘心這樣?!像個懦夫一樣逃掉?!”
“懦夫”兩個字,像兩顆燒紅的子彈,瞬間擊穿了林晚那層自毀的盔甲!她身體猛地一僵,所有的掙扎瞬間停止。空洞的眼底,有什么東西劇烈地翻涌起來——是更深的絕望,是滅頂的恐懼,但更強烈的,是一種被徹底撕開偽裝后的、赤裸裸的劇痛和……一絲被強行點燃的、微弱到幾乎看不見的求生火苗。
是啊……她連他到底……怎么樣了都不知道。她連一句道歉……都還沒說出口。她甚至……不敢去面對那個可能最壞的結果。
巨大的悲慟如同決堤的洪水,終于沖垮了她所有的抵抗。她不再掙扎,只是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如同瀕死小獸般的嗚咽,淚水洶涌而出,瞬間浸濕了枕頭。
蘇晴看著好友這副模樣,強撐的強硬瞬間崩塌,眼淚也決堤而出。她俯下身,緊緊抱住林晚顫抖的肩膀,聲音哽咽:“晚晚……別這樣……求你了……活下去……就算是為了知道他的消息……為了……萬一……他還在呢?萬一……他等著你呢?”
“萬一”……這個脆弱得如同肥皂泡般的詞,卻成了此刻林晚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她像抓住救命浮木般,死死抓住了蘇晴的手臂,指甲深深嵌進她的皮肉里。她張著嘴,喉嚨里發出破碎的氣音,拼盡全力,終于擠出幾個模糊不清的字:
“他……ICU……怎樣……”
蘇晴的身體明顯僵了一下。她避開林晚那充滿絕望希冀的目光,只是更緊地抱住她,聲音低啞而沉重:“還在……還在里面……醫生……還在盡力……”
“盡力”兩個字,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重,像巨石壓在林晚的心口。她知道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那只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隨時可能落下。意味著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地獄的邊緣煎熬。
但至少……他還“在”。
這個認知,像一劑強心針,帶著劇痛,卻也強行吊住了她瀕臨消散的生機。
在蘇晴和母親幾乎寸步不離的守候和近乎強制性的照顧下,在醫生強力的藥物支撐下,林晚的身體狀況終于沒有繼續惡化下去。傷口在緩慢地愈合,身體的麻木感也在一點點消退。她像一個被強行拼湊起來的破布娃娃,機械地吞咽著流食,配合著醫生進行最基礎的康復動作,眼神卻始終空洞地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她的全部生命,仿佛都維系在ICU那扇厚重的、隔絕生死的大門上。每一次護士進來換藥、記錄數據,她都會猛地轉過頭,用那雙失去了所有神采、只剩下無盡恐懼和卑微祈求的眼睛死死盯住對方,無聲地傳遞著同一個問題。
沒有人給她明確的答案。得到的永遠是含糊其辭的“還在觀察”、“情況危重”、“需要時間”。
時間。時間成了最殘忍的劊子手,一刀刀凌遲著她殘存的希望。
直到那一天。
一個深秋的午后,陽光難得地穿透了厚重的云層,吝嗇地灑下幾縷慘淡的光線。林晚剛剛在母親的攙扶下,極其艱難地在床邊站立了幾分鐘,額頭上布滿了虛汗。她疲憊地靠在床頭,閉著眼睛,忍受著頭部傷口愈合帶來的麻癢和持續的鈍痛。
病房的門被輕輕推開。
不是查房的護士,也不是送餐的護工。腳步聲很輕,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遲疑。
林晚沒有睜眼,只是下意識地蹙緊了眉頭。
腳步聲停在了床邊。
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混合著悲傷和某種巨大壓抑的氣息,悄然彌漫開來。
林晚的心跳,毫無預兆地開始加速。一種冰冷的、不祥的預感,如同毒蛇般纏繞上她的心臟,越收越緊。她猛地睜開了眼睛。
站在床邊的,是一個陌生的中年女人。她穿著深色的、質地考究但款式簡單的衣服,面容蒼白憔悴,眼窩深陷,布滿了濃重的青黑色,嘴唇干裂起皮,仿佛幾天幾夜沒有合眼。最讓林晚感到心臟驟停的,是女人的眉眼——那挺直的鼻梁,那深邃的眼窩,那微微抿起的唇線……竟和陳晝有六七分相似!
女人手里,緊緊攥著一個東西。一個用透明密封袋小心裝著的、小小的、已經干枯泛黃、邊緣卷曲的……銀杏葉。
林晚的呼吸瞬間停滯了!她的目光死死釘在那片銀杏葉上!她認得!她怎么可能不認得!那是陳晝母親照片上,小男孩手里緊緊攥著的那片葉子!是他曾經提過、視若珍寶的……母親的遺物!是他手術前夜,在窗邊無聲落淚時,指尖反復摩挲的……那片葉子!
它怎么會在這個女人手里?!
巨大的恐慌如同海嘯般瞬間將她吞沒!她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這一刻凍結!她猛地抬起頭,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利箭,射向那個陌生的、面容酷似陳晝的女人!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嘶啞的抽氣聲,卻一個字也問不出來!
女人也看著她。那雙與陳晝極其相似的眼睛里,此刻沒有憤怒,沒有指責,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如同古井般死寂的悲傷。那悲傷如此沉重,如此絕望,仿佛已經耗盡了生命里所有的眼淚。
她抬起手,動作極其緩慢,仿佛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耗費了巨大的力氣。她將那個裝著銀杏葉的密封袋,輕輕地、極其鄭重地,放在了林晚蓋著白色被子的、無力的手邊。
冰涼的塑料觸感透過薄薄的被單傳來,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林晚猛地瑟縮了一下。
女人看著林晚驚恐絕望的臉,嘴唇劇烈地顫抖著,似乎想說什么,卻最終一個字也沒有發出。只有一滴渾濁的淚水,毫無預兆地掙脫了眼眶的束縛,沿著她布滿深刻皺紋的臉頰,悄無聲息地滾落,“啪嗒”一聲,砸在冰冷的水磨石地板上。
那滴淚,像是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林晚死寂的心湖里激起驚心動魄的漣漪。又像是一聲無聲的、最終的……喪鐘。
女人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林晚一眼。那眼神復雜到了極點——有痛徹心扉的悲傷,有無法言說的疲憊,有某種……塵埃落定后的麻木,甚至……還有一絲極其微弱的、林晚無法理解的……釋然?然后,她沒有再說一個字,沒有再看林晚一眼,只是極其緩慢地、如同背負著千鈞重擔般,轉過身,一步一步,走出了病房。
門,在她身后輕輕合上。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靜。只有監護儀那單調的“滴滴”聲,像敲打在林晚瀕臨碎裂的心臟上。
林晚僵硬地、如同生銹的機器般,極其緩慢地低下頭。目光落在手邊那個透明的密封袋上。那片小小的、干枯的銀杏葉,在慘白的燈光下呈現出一種陳舊的、死寂的黃色,葉脈清晰可見,像一道道凝固的淚痕。
她認得這片葉子。它承載著陳晝對母親最深的眷戀,是他從不離身、視若生命的珍寶。它出現在這里,由一個酷似他的女人……以這樣一種沉默的、帶著巨大悲傷的方式……交到她的手上。
這意味著什么?
答案,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帶著殘酷的真相,狠狠地捅進了她的心臟!瞬間攪得天翻地覆!
“呃……”一聲短促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悲鳴從林晚喉嚨深處擠壓出來。她猛地捂住自己的嘴,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像一片在狂風中即將被撕碎的枯葉!眼前的世界開始瘋狂地旋轉、顛倒、碎裂!慘白的墻壁,冰冷的儀器,窗外那幾縷慘淡的陽光……所有的一切都扭曲變形,被一片刺目的、帶著血腥味的猩紅所吞噬!
“不——!!!”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尖嘯,終于沖破了她死死捂住的嘴唇,帶著毀天滅地的絕望和劇痛,在死寂的病房里轟然炸響!那聲音穿透了墻壁,在空曠的走廊里回蕩,如同來自地獄最深處的悲鳴!
她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巨大力量猛地掀翻!身體重重地撞在床頭的金屬欄桿上,發出沉悶的巨響!頭部的傷口傳來撕裂般的劇痛,眼前徹底被翻滾的血色和黑暗占據!她感覺不到身體的疼痛,只感覺到心臟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捏碎!胸腔里翻涌著腥甜的鐵銹味!
“晚晚!”
“醫生!醫生快來啊!”
母親和蘇晴驚恐的呼喊聲,醫護人員紛亂的腳步聲,儀器尖銳刺耳的警報聲……所有的聲音都變得遙遠、模糊,如同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
林晚的身體在病床上劇烈地抽搐、痙攣。她死死攥著那個裝著銀杏葉的密封袋,指甲穿透了薄薄的塑料,刺破了掌心,鮮血混合著淚水,將那片干枯的葉子染上了刺目的猩紅!她大口大口地喘息著,卻吸不進一絲空氣,仿佛整個世界的氧氣都被抽干了!
“嗬……嗬……陳……晝……”破碎的音節從她染血的唇齒間溢出,帶著無盡的悔恨、絕望和深入骨髓的愛戀。
是他!是他回來了!他用這片葉子……用這種最沉默、最殘酷的方式……回來了!他兌現了他的誓言!他用他的死……追上了她的生!
“啊——!!!”又一聲撕心裂肺的悲鳴從她喉嚨深處爆發出來!這一次,伴隨著劇烈的嗆咳,一股溫熱的、帶著濃重腥甜的液體猛地涌上喉嚨!
“噗——!”
刺目的、滾燙的鮮血,如同盛開的彼岸花,從她口中狂噴而出!瞬間染紅了慘白的被單,染紅了她胸前藍白條紋的病號服,也染紅了……她手中那片被鮮血浸透的、干枯的銀杏葉。
鮮血噴濺的剎那,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
林晚的身體猛地繃直,如同被拉滿后驟然斷裂的弓弦。那雙因劇痛和絕望而圓睜的眼睛,瞳孔深處最后一點微弱的光芒,如同風中殘燭,在濃重的血色和滅頂的黑暗中,劇烈地閃爍了一下,掙扎著,最終……徹底熄滅。
她攥著那片染血的銀杏葉,手臂無力地垂落下來。身體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支撐的泥塑,軟軟地倒回浸滿鮮血的被褥里。最后一絲微弱的、如同游絲般的氣息,也徹底斷絕。
心電監護儀上,那條瘋狂跳躍、代表著生命掙扎的曲線,在發出一聲絕望的、拉長的“嘀——”之后,驟然拉成了一條冰冷、筆直、毫無生機的……
直線。
刺耳的、宣告終結的長鳴,在死寂的病房里尖銳地、持續地回蕩。
窗外,那幾縷慘淡的秋陽,也仿佛被這濃重的死亡氣息所震懾,倏然隱沒在鉛灰色的厚重云層之后。
世界,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冰冷的黑暗,和那片……被鮮血浸透的、永遠停留在深秋的……銀杏葉。
**(五年后)**
風,帶著深秋特有的清冽和蕭索,卷起地上層層疊疊的金黃落葉,發出沙沙的低語,像無數嘆息在堆積。空氣里彌漫著枯葉腐敗的微甜氣息,混合著泥土的清冷,還有……一種沉淀了歲月的、淡淡的香燭味道。
林晚站在一片松軟的土地上,腳下踩著厚厚一層銀杏落葉,發出細微的、如同踩碎星光般的聲響。她穿著一件米白色的長款風衣,衣擺在微涼的秋風中輕輕拂動。曾經烏黑的長發剪成了利落的齊肩短發,襯得那張臉愈發蒼白清瘦。她的眼睛很大,依舊清澈,卻失去了焦距,像蒙上了一層永遠無法消散的薄霧,空洞地望著前方未知的虛空。
一片金黃的銀杏葉,打著旋兒,輕輕落在她的肩頭。她沒有察覺。
她只是靜靜地站著,微微側著頭,似乎在捕捉風中某種細微的、常人無法感知的聲響。一只導盲犬——一只溫順的金毛尋回犬,安靜地蹲伏在她腳邊,毛色在秋陽下泛著溫暖的光澤。它沒有牽引繩,只是用濕潤的鼻尖輕輕蹭了蹭主人的褲腳,發出低低的嗚咽,像是在提醒,又像是無聲的陪伴。
五年。足以讓一座城市改換新顏,足以讓稚童長成少年,足以讓刻骨的傷痛沉淀成一道無法愈合的、卻也不再時刻流血的疤痕。也足以……讓一個曾經被宣判了記憶和肢體雙重死刑的女孩,在漫長的、如同煉獄般的康復訓練中,重新學會走路,學會用勺子吃飯,學會在黑暗中……“看見”這個世界。
只是,她付出的代價,是那雙曾經倒映著銀杏樹影、倒映著某人眼底星辰的眼睛。手術最終成功了,驅散了腦中的陰霾,卻也永久地奪走了她的光明。醫生說,這是功能區損傷的代價,是上帝關上一扇門后吝嗇開的那扇窗——她活了下來,身體機能基本恢復,甚至記憶力也在緩慢地、艱難地重建,唯獨視覺神經的損傷,是不可逆的。
黑暗,成了她永恒的底色。而那個用生命將她從死亡邊緣拉回的人,卻永遠地留在了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里。
五年里,她從未停止過尋找。像一個固執的朝圣者,在無邊的黑暗中,憑著記憶里模糊的指引,憑著導盲犬“平安”的忠誠,憑著一種近乎偏執的直覺,尋找著那個答案。尋找著……他的歸處。
母親和蘇晴小心翼翼地守護著她,也守護著那個殘酷的秘密。她們告訴她,陳晝在ICU搶救了很久,最終還是……沒能挺過來。她們帶她去了一座公墓,指著一塊新立的墓碑,告訴她,他就在那里安息。
可林晚不信。或者說,她的心,她的靈魂,她的每一寸肌膚,都在無聲地尖叫著否認。那片染血的銀杏葉,那個酷似他的女人眼中深不見底的悲傷和最后那絲詭異的釋然,還有……她內心深處某個角落,那從未熄滅的、微弱卻固執的感應,都在告訴她——不是那里。
她像一個被困在黑暗迷宮的幽靈,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城市的邊緣,在郊區的荒野,在每一個可能埋葬著無名之骨的地方,徒勞地摸索、探尋。平安成了她黑暗中唯一的眼睛,牽引著她,避開危險,走向未知。
直到今天。直到平安帶著她,穿過了大半個城市,來到了這片遠離喧囂的、幾乎被遺忘的南山公墓。這里的風似乎更冷,更清寂。
平安停了下來,用鼻子輕輕頂了頂林晚的手,示意她到了。
林晚的心,毫無預兆地劇烈跳動起來。一種難以言喻的、混合著巨大恐懼和卑微希冀的悸動,瞬間攫住了她。她緩緩地蹲下身,伸出微微顫抖的手。
指尖,率先觸碰到的,是冰冷、堅硬、帶著歲月和風雨侵蝕痕跡的石質表面。墓碑。
她的呼吸猛地一窒。指尖順著那冰冷的石面,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朝圣般的虔誠和深入骨髓的恐懼,向上摸索。
石面并不平整,有些地方粗糙硌手,有些地方覆蓋著薄薄的苔蘚,帶著濕冷的滑膩感。她的指尖一點點地描摹著石頭的輪廓,感受著它的形狀、高度。
然后,她摸到了刻痕。
指尖下的觸感驟然變得清晰而深刻。是凹陷下去的、冰冷的筆畫。
她屏住呼吸,全部的感知都凝聚在那敏感的指尖上。指尖沿著刻痕的軌跡,極其緩慢地、小心翼翼地移動著。
第一筆……橫折……
第二筆……豎彎鉤……
一個清晰的、冰冷的字跡輪廓,在她指尖下成型。
“陳”。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間停止了跳動!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凝固!冰冷的寒意從指尖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
不……不可能……是巧合嗎?
指尖因為巨大的恐懼而劇烈地顫抖起來,幾乎無法控制。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指尖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固執,繼續向右摸索。
刻痕更深了。筆畫更加復雜。
豎……橫折……橫……點……
是“晝”。
陳晝。
這兩個字,像兩把燒紅的烙鐵,帶著毀滅性的溫度和重量,狠狠燙在了她的指尖!也燙穿了她所有的僥幸、所有的自欺欺人!
嗡——
大腦一片空白!世界在瞬間失去了所有的聲音!只剩下血液在耳膜里瘋狂奔流的轟鳴!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氣,身體晃了一下,險些跌倒,被平安用溫暖的身體及時抵住。
不……不會的……也許是同名同姓……也許是……
一種巨大的、滅頂的恐慌和一種近乎絕望的求證欲驅使著她。她的指尖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急切和顫抖,順著墓碑向下摸索。她需要更多的證據!需要徹底打破這最后的幻想!或者……徹底墜入地獄!
指尖滑過冰冷的石面,掠過那些代表生卒年月的冰冷數字,掠過那些她無法感知的、代表身份的冰冷頭銜……她像一個在黑暗中絕望摸索的盲人,急切地尋找著最后的判決。
突然!
她的指尖猛地頓住!
在墓碑最下方,靠近基座的位置,一行與上方莊重字體截然不同的刻痕,突兀地闖入了她的感知。
那刻痕似乎更深,更潦草,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近乎絕望的力度和……某種刻骨銘心的溫柔?
指尖下的觸感變得異常清晰。筆畫有些歪斜,甚至有些地方的轉折帶著笨拙的、反復雕刻的痕跡,像是出自一個并不熟練、卻又傾注了全部心血的刻工之手。
指尖顫抖著,帶著一種宿命般的恐懼,沿著那行刻痕,一筆一劃地描摹過去。
橫……點……撇……捺……
一個“下”字。
豎……橫折……橫……
一個“輩”字。
點……橫……豎鉤……
一個“子”字。
“下輩子”。
指尖下的筆畫繼續延伸,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執拗。
橫……撇……點……
“換”。
點……撇……捺……
“我”。
橫……撇……捺……
“先”。
橫折……豎鉤……點……
“找”。
點……橫折鉤……
“到”。
撇……捺……
“你”。
“下輩子,換我先找到你。”
當指尖劃過最后一個“你”字的刻痕,清晰地感受到那收筆處一個微微上揚、帶著某種執拗弧度的勾時——
時間,在那一瞬間,徹底凝固了。
風停了。落葉懸浮在空中。陽光凝固成冰冷的金箔。
林晚的身體,像一尊瞬間被抽走了所有生氣的石雕,僵立在原地。那只懸在墓碑上的手,保持著觸摸的姿勢,指尖卻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整個世界,在她無邊的黑暗里,徹底崩塌了。碎裂成無數片,每一片都折射著那片染血的銀杏葉,折射著手術室門外撕心裂肺的嗆咳,折射著他最后那雙燃燒著毀滅與絕望的赤紅眼眸,折射著那句帶著血腥味的、如同命運詛咒般的誓言——
“你活!我陪你活!”
“你死!我追你死!”
他追上了。用他的死亡,追上了她茍延殘喘的生。然后,在這冰冷的石碑上,刻下了她日記里……那最后一句絕望的祈愿。
“下輩子,換我先找到你。”
原來……他一直都知道。知道她藏在日記本深處、連自己都不敢直視的……卑微的祈求。
巨大的悲慟如同沉睡萬年的火山,在這一刻轟然爆發!沒有聲音,沒有眼淚。只有一股滾燙的、帶著濃重鐵銹味的腥甜,猛地沖上喉嚨!
“呃……”一聲極其壓抑的、如同靈魂被硬生生撕裂的悶哼,從她緊咬的唇齒間溢出。
她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猛地向前一傾,“噗通”一聲,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堅硬的墓碑前!額頭狠狠地磕在粗糙的石面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膝蓋和額頭傳來的劇痛,遠不及心口那被硬生生剜走的、空蕩蕩的巨大黑洞帶來的萬分之一!
她蜷縮在冰冷的墓碑前,身體劇烈地顫抖著,像一片在寒風中凋零的落葉。雙手死死地摳住墓碑基座邊緣粗糙的石塊,指甲瞬間翻裂,鮮血滲出,染紅了冰冷的石頭,也染紅了……那行刻著她最后祈愿的、冰冷的字跡。
滾燙的鮮血,混合著遲來了五年的、決堤般的淚水,終于洶涌而出,無聲地、滾燙地……滴落在深秋冰冷的土地上,滴落在那片片金黃的、如同祭奠般的銀杏落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