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數日，盧家食肆和王家酒肆的決裂已成甘泉巷最大的新聞，在那些老住戶眼中，從前這兩家人有多和睦，現在就有多生分，唔，說生分都不確切，現在完全是陌路。

尤其是盧蕪，從王瀚幼年開始，他一天要到王家酒肆來幾趟，劈柴、補墻、修屋頂等所有體力活他全包了，還時常帶王瀚出去玩。

那時節，甘泉巷不是沒傳過他和寡婦王氏的閑話，有一段時間大伙都期待曹萱兒捉奸成功，讓大家看場好戲。遺憾的是，曹萱兒的表現令人失望，隨著時日一長，盧蕪和王氏的表現亦令大家失望。

兩人除了鄰里間的互助，確沒有任何曖昧，何況王氏那張一年到頭都陰云密布、拒人千里的小尖臉，本身就是任何曖昧的絕緣體。時間久了，甘泉巷的住戶對這檔子事早就拋在腦后，獨有曹萱兒還在懷疑、捉奸的路上孤勇執著。

現在因為王氏那句“你生不出兒子，別打我兒子主意”的惡毒話，兩家不再往來，盧蕪生平第一次聽了妻子的話，再不去王家串門、幫忙，這又重新引起了大家的好奇。兩家人真的會就此陌路？那兩個從小一起長大、青梅竹馬的少年少女會是何種結局？

兩家父母的僵局亦令盧荻、王瀚頭疼，他們沒想到自己在死亡邊緣轉一圈回來后，家里已改換天地，又一想這后果是由自己亂吃東西引起，不免后悔、羞慚。

此后也不敢明目張膽說話。見面改在夜里，看起來更像幽會，氣氛亦不復從前輕松。其余時間，兩人都各自在家扮演乖兒、乖女的角色，幫父母經營生意。

不知不覺已過月余。一日，盧家食肆來了幾位客商，中原人打扮，長安口音，一進店便點名要嘗本地特色。老板娘曹萱兒熱情招呼，主廚盧蕪在后院庖屋張羅，備菜備酒，打雜小工盧荻汲水、燒火，給父親打下手。

不多時，各種盤碟陸續上桌，有焦香炙羊肉、滑嫩蒸魚，嫩白鹽豉豆乳，鮮綠榆莢醬葵，濃郁馬奶酒。客人對鹽豉豆乳、榆莢醬葵尤為好奇，品嘗之后連聲稱贊，他們在中原絕沒吃過這樣的東西，這菜若在長安開店迎賓，一定大受歡迎。曹萱兒笑得花枝亂顫，帶著幾分自豪宣稱這是自家良人根據塞外飲食自行研發的菜式。

數盞酒下肚，客商談興漸起，聊起各種旅途見聞和長安軼事，盧蕪見他們興致很高，又額外贈送幾樣佐酒小菜。客人一高興，拉他坐下，一塊吃酒聊天。

盧荻和母親在旁邊忙著添茶倒水，一邊支棱著耳朵聽長安故事。她們從沒去過長安，那個距張掖郡兩千八百漢里的遙遠地方，對她們而言，是一個遍地金銀、滿目俊男靚女的花花世界。

“說起長安，我倒想起最近一樁要聞。”一個高瘦男子撫著下頜短須若有所思道。

眾人見他眉目肅然，皆望定他，道：“郎君請講。”

高瘦男子壓低聲音：“廣陵王胥招募女巫，施法詛咒當今天子，事敗被抓，自縊而亡。”

眾人瞠目。盧蕪端酒盞的手倏地抖了一下，酒灑在衣襟。

“這事我等亦略有耳聞。”有兩人低聲附和。

盧蕪朝高瘦男子拱手道：“我等遠在邊僻之地，閉目塞聽，郎君可否細說，也讓我等聽個稀罕。”

高瘦男子捋了捋短須，緩聲道：“事情原委是這樣的……”

漢武帝劉徹一生有六子，廣陵王劉胥排行第四，因生母李姬地位低下，始終不受父皇、宗室待見。劉胥成年后受封廣陵王，屬國在楚地。劉胥“好倡樂逸游，力扛鼎，空手搏熊彘猛獸”，自視甚高，對皇位始終存覬覦之心。

漢武帝晚年受奸人蠱惑，疑心太子劉據謀反，大行殺戮，許多人連坐遭誅，數萬人頭落地，長安血流成河，此案震動朝野，史稱“巫蠱之禍”。劉據歿后，儲君之位空缺，劉胥蠢蠢欲動。

不料漢武帝已對成年的兒子皆失去信任，挑了自己尚在襁褓中的幼子劉弗陵承繼大統。在一幫權臣的輔佐下，劉弗陵七歲即位，史稱漢昭帝。此時劉胥貴為王侯，稱霸一方，卻仍惦記著若論長幼順序本該屬于他的那個帝位。

楚地多巫。劉胥重金招募一眾女巫，時常秘命她們施法詛咒圣上。不知是否他的“虔誠”起了作用，劉弗陵21歲猝死，帝位空懸，劉胥再次翹首期待。

可以霍光為首的權臣放棄了他這個難以駕馭的成年繼承人，選了太子據在當年巫蠱之禍中僥幸存活的孫子劉詢，也就是劉胥的侄孫，史稱漢宣帝。年過半百的劉胥失去了最后一次機會。

劉詢對劉胥十分尊敬，禮遇有加，劉胥晚年醒悟，終于認命，不再戀棧帝位。

可樹欲靜而風不止，不久后劉胥之子違法遭誅，劉胥悲痛之下，復生怨恨，再度招募女巫對當朝天子施法詛咒。天網恢恢，這一次他沒能再逃脫。東窗事發后，劉胥被判自絞。

眾人聽畢，皆唏噓不已。

高瘦男子喟道：“聽說廣陵王認罪后，置酒顯陽殿，將所有親眷、妃嬪招來，聚眾痛飲，鼓瑟而舞，并于席間縱歌。他一生覬覦帝位，屢次犯禁，因各種因由，堪堪躲過遭罰的命運，晚年悔過，希望安享富貴太平，卻再不能如愿。悲哉！”

一位年近五旬的長者沉聲道：“歸根那都是他自作孽，從前能僥幸逃脫，不過是時候未到。只可憐了王府中那一眾受他牽連的無辜性命。那些被迫自盡的妃嬪、侍妾，誰不是自己父母的心頭肉？一朝嫁進廣陵王府，本以為飛上枝頭，誰料卻是火焰山。”

另一人附和：“我聽說不僅廣陵王府的妃嬪、侍妾遭株連，連她們的族人親眷都要遭殃，這一次不知會有多少人頭落地。”

長者飲盡杯中酒，喟然長嘆：“三十年前一場莫須有的‘巫蠱之禍’，造成多少殺戮，多少家破人亡，而今的詛咒案，還希望當今圣上慈悲為懷，不要無故株連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