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嚴重的罪,又會是什么呢?殺人?謀反?謀反的女人應該長什么樣?
曹萱兒凝神思了片刻,想不出個所以然,又覺自己可笑,她這半輩子窩在甘泉巷自家食肆,連張掖都沒走出過的人,怎能想象的出千里之外的長安和謀反這些事?
正怔忡著,她又聽盧荻道:“阿娘,你說這個麗戎現如今會不會已經不在人世了?”
曹萱兒聞言一愣,這個問題她倒沒考慮過,不過細細一想,這個可能性確乎不小。連她這樣有夫有女、有家有業(yè)的女人尚且覺得活著不容易,何況麗戎這么一個四處流浪、躲藏的年長女逃犯。
母女倆一路就這么絮絮討論著,不覺間已回到了盧家食肆。
一進門便見盧蕪坐于矮幾前,盧荻驚喜的迎上去,曹萱兒也一個勁說著海捕文書和麗戎,母女倆皆沒覺察盧蕪臉上的凝重。嘰嘰喳喳一陣后,不見盧蕪聲響,她們才覺出不對。
曹萱兒立即想起吵架的事,現見丈夫還端著架子似等著人安慰,更氣不打一處來,她雙手叉腰,破口就罵開了:
“你這個遭千刀的,有本事你就待在隔壁,犯著賤去伺候那死老太婆啊,你回來干嘛,你不就是稀罕她有兒子嗎,你去幫她養(yǎng)兒子啊……”
等曹萱兒口無遮攔罵出一連串話,出了胸口這股惡氣,在她喘息的當兒,盧蕪才靜靜開口:“萱兒,你坐下,我有話與你說。”
曹萱兒一愣,自盧荻出生,盧蕪一直喚她“荻兒她娘”,好多年沒叫她“萱兒”了。盧荻也是一怔,她從沒聽見盧蕪當她的面用這么溫柔的語氣喚母親。
這不就是父親認錯、父母和好的征兆?盧荻趕緊拉著還發(fā)著愣的母親在父親對面落座。
曹萱兒余怒未消,側著身,硬梆梆道:“有屁快放,我可沒功夫聽你廢話。”
盧蕪慢慢拿出兩卷竹簡,打開,推到曹萱兒面前。她不識字,只好轉頭看女兒。
這分明就是和離書和食肆房契。
盧荻心頭猛跳,渾身僵住,卻不敢說話,只目不轉睛的盯著父親看。
盧蕪只覺胸口有把生銹的刀在慢慢轉動,蝕骨的痛,可他只能強抑痛苦,鎮(zhèn)定道:“萱兒,這房契和家中所有儲蓄都歸你和荻兒,我們……和離吧。”
轟一聲,仿佛巨響在房內炸開,盧荻只覺眼前、心中皆一片白噪在呼嘯。
曹萱兒蜂蟄似的猛地跳起,指著盧蕪,渾身哆嗦著道:“你你……你說什么……”
轉念她便想起隔壁那個干癟的死老太婆,一定是她,只能是她,是她搞的鬼。
“王八蛋,你們合伙欺負我,死老太婆,我要干死你……”
曹萱兒尖嘯著往外沖,卻被盧蕪一把抱住,強拖進屋。這份憋屈曹萱兒自是咽不下,使出渾身蠻力掙扎、撕扯、扭打。
盧蕪不松手,亦不還手,一徑緊緊摟著曹萱兒,任憑她狂輪胳膊,猛扇他耳光。須臾后,盧蕪嘴角滲血,雙頰紅腫。
盧荻從一片空白中回過神,忙撲過去從身后緊抱住母親。曹萱兒也已打累了,癱在女兒懷里,嚎啕大哭。
盧荻見母親哭,自己也不停抹淚,她哭著問:“阿翁,到底是為什么呀?”
盧蕪站起,噙淚道:“荻兒,照顧好你阿娘。”說完決絕出門,再不回頭。
曹萱兒的嚎啕哭聲,驚動了左鄰右舍。
王瀚坐立不安,幾次想去隔壁看看,都被王氏喝住。那個孩童般無助哭泣的老嫗已然消失,她重又恢復了堅硬、淡漠的神情,而那一頭白發(fā)又為她增添了幾許鬼魅。這讓王瀚感覺自己母親又陌生了些。
院門被推開,盧蕪走進。他與王氏對視,兩人皆滿面蕭瑟。
王氏轉頭對王瀚道:“瀚兒,你去收拾行裝,記住,盡量簡省些。”
王瀚心里犯著別扭,又不敢忤逆母親,只拿目光去問詢盧蕪。
盧蕪便溫聲道:“去吧,孩子,現在不是鬧脾氣的時候。此事說來話長,以后你阿娘會告訴你的。”
王瀚不情不愿的回了自己房間。
盧蕪走近王氏,壓低聲音道:“阿姊,我們再商量一下路線。”
王氏點頭,兩人進屋。
一旦離開,王氏的身份必然引起懷疑,且很快就會被查實,現今海捕文書已全國下達,該逃往何處,須仔細斟酌。
兩人在房中隔案而坐,案上放著一只小酒壺,兩只酒盞。這將是他們最后一次這么閑適的相對飲酒了。
王氏斟了酒,兩人舉盞,王氏喟道:“麗戎已老,不比當年,如若有一天我逃不動了,倒下了,還望蕪弟能對阿瀚看顧一二。他現在雖已是堂堂男兒漢,涉事卻不深,亦不知人心險惡。”
此時盧蕪的臉已經腫成了豬頭,眼睛也腫瞇成了一條縫,那條縫中閃著淚光。他鄭重答道:“阿姊放心,有我在一日,必會護阿瀚一日。”
麗戎飲盡杯中酒,環(huán)視房間,又望向院中一地陽光,幽幽道:“這間酒肆和窖房里幾十壇酒,我都會留給阿荻。她是個好姑娘,可惜阿瀚沒有這個福氣。”
盧蕪飲盡酒,再難壓抑情緒,暴出一聲哭腔:“阿姊,我舍不得,舍不得她娘倆啊。”現在想起自己從前對愛鬧騰的曹萱兒的種種不耐煩,他亦覺萬箭穿心的懊悔與痛。
麗戎拍拍盧蕪的手,哽咽著安慰:“阿姊知道。”
……
經過一個時辰的哭鬧,曹萱兒昏頭昏腦,疲憊不堪,盧荻扶她進臥房休息。這一番折騰后,盧荻自己亦十分疲乏,腦子一片混沌,靠在母親的榻側,她慢慢瞇上了眼睛。
僅小睡片刻,曹萱兒從噩夢中驚醒,她茫然四顧,有種不知身在何時的虛幻感。有一瞬她以為自己回到了無憂無慮的少女時代,待她了悟自己已被丈夫拋棄,又不禁潸然淚下。
曹萱兒從榻上坐起,望著窗外一院的陽光,混沌的理智逐漸蘇醒。
她心知自己悲劇的源頭就是隔壁的死老太婆。奪夫之恨,她曹萱兒誓難忍受,這個仇她是一定要報的。可是該怎么做……
曹萱兒慢慢轉著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