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金色陽光終于穿透厚重的黑暗,如同熔化的金屬瀑布無情地沖刷著劫后的小鎮(zhèn)。它的光芒冰冷地照亮了曬場上那具以一種不可能的角度反折的孩童殘骸,照在井邊石階上錢夫子那半顆粘在冰冷石面上、帶著熟悉豁牙的斷齒,也清晰映出王婆至死還僵硬地攥在手中、未曾放開的半只彩繪剝落的撥浪鼓。村民們仿佛耗盡了最后一絲氣力,踉蹌著從藏身的斷壁殘垣間爬出,渾濁的目光掃過昨夜混亂中被踏碎的白骨與黏滑血泥時沒有絲毫停頓,仿佛靈魂已隨那遍地狼藉一同碎裂。
人群如同被狂風吹倒的草垛,朝著東方那輪剛剛升起、散發(fā)著足以灼傷眼球的煌煌光芒的巨輪轟然跪倒,撲伏在依然冰冷、浸透著亡者血污的泥地里。一雙雙布滿干裂血痕、指甲縫里嵌著黑泥與不知名污穢的手,在刺目的光線下劇烈地顫抖著,死命地向上高舉過頭頂。那暴露在日光下的皮膚沾染的詭異熒光,像某種無聲的控訴。鐵匠劉大柱嘶啞的喉嚨里爆發(fā)出不成調(diào)的哭喊:“贖罪……神明啊!求你饒恕……”,他布滿傷口、曾試圖保護他人的額頭狠狠地、一遍又一遍地砸向身下被李小丫暗紅色血液浸透又凍結(jié)的凍土,沉悶的撞擊聲如同絕望的心跳。
劉嬸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兇狠地摳進冰冷污濁的泥地,幾個指甲瞬間翻卷掀起,滲出細細的血線,她卻毫無知覺,只是從撕裂的喉管深處擠出含混的嗚咽:“是我們的…錯啊,我們…罪該萬死…”。那聲音支離破碎,充滿了獻祭自身的扭曲祈求。幾個蜷縮在冰冷石墩旁的已經(jīng)死亡孩童,最小的臉上還殘留著昨夜鄰家玩伴阿寶噴濺上的、此刻在陽光下泛著微弱熒光的血跡,他們的雙眼滿含恐懼。
這鋪天蓋地、毫無暖意的日光審視著每一具低伏顫抖的脊背,它以鑄工般無情的耐心,烘烤著,描摹著,將散落各處的斷肢與凝固的血污一點點曬成深褐色的痂,也將村民這卑微顫抖、用自己和至親破碎的生命作為祭禮的絕望姿態(tài),熔鑄在大地上,凝固成一幅神明垂眸、視之若塵土螻蟻的永恒圖景——碎骨散落如祭壇上散亂的香,血泥漫延便是最深的祭壇基座,只有無邊無際的死寂,在光芒之下沉重地流淌。
熔金的陽光如鐵水般傾瀉在跪伏哭求的村民身上,煉獄的布景纖毫畢現(xiàn)。謝熙辰與阿誠默然立于崩塌磨坊形成的土丘之頂,像兩塊被絕望浪潮遺忘的孤礁,隔絕在慟哭與嘶吼的旋渦之外。
阿誠的目光掃過那些卑微顫抖的脊背,掃過撞向血土的額頭和摳進黑泥的翻卷指甲,最終停在捂眼孩童手背上凝固的熒綠血斑。他喉結(jié)劇烈地滾動了一下,下唇抿緊,側(cè)頰上一滴凝聚的冷汗在強光中無聲滑落,瞬間蒸發(fā)在滿是塵埃的下頜邊。
謝熙辰的視線穿透眼前景象,凝固在某種沉重粘稠的虛無之中。他垂在身側(cè)的手因無形的攥握而青筋暴起,指骨節(jié)節(jié)繃得慘白。阿誠喉頭那細微的搏動牽動了他。他緩緩側(cè)過臉。
兩雙眼睛在灼燙的空氣里猝然相撞。
沒有驚懼,沒有悲憫。只有一種被血與塵浸透、深入骨髓的疲憊,一種對腳下這片獻祭舞臺與絕望掙扎的、洞穿肺腑的了然。時間仿佛在兩人目光交匯處凝固,將翻涌的哭嚎和塵土血腥氣都壓成一塊沉甸甸的啞鐵,死死夯在心頭。謝熙辰下頜繃如鐵鑄,阿誠緊抿的唇線未啟分毫。所有沉重、所有未出口的決絕,都在這一眼中赤裸袒露,又被強行咽回深處。
就在這時,謝熙辰緊繃的小臂下方,一個用殘舊布片裹著的、冰冷硬物猝然滑出一角!強光穿透骯臟的織物縫隙,泄出一點轉(zhuǎn)瞬即逝的、幽綠如鬼火的毒芒!兩人目光紋絲未動,眼瞳深處卻似有同一道陰冷的火線被驟然點燃。無需確認,那泄露的微光是深淵的印記,亦是唯一的鑰匙——通往比這贖罪煉獄更深的烈火,以及一場必將焚盡所有罪孽、也焚盡自身的終極焚塵之焰。那無聲的對視,比腳下所有的哭號嘶喊,更沉,更冷,也更為決絕。
就在那抹轉(zhuǎn)瞬即逝的幽綠毒芒自謝熙辰衣襟泄露的剎那——
跪得最近、額頭仍緊抵著血土的老鐵匠劉大柱猛地一顫!那雙因狂亂叩首而充血的渾濁眼珠,竟精準地捕獲了這縷轉(zhuǎn)瞬即逝的冷光!“毒……那是……”他血沫橫飛的嘴角漏出半句破碎的驚悚嘶鳴,卻因力竭嗆咳在喉間,只剩一雙枯槁的、沾染泥血的手,如同瀕死水鬼,驟然抓向阿誠僵立的腳踝!這一抓,更像是某種源自恐懼本能的牽引,而非有意的攻擊。
一石激起千層浪!
盡管劉大柱的驚叫含混不清,那突兀的指爪動作和驟然抬起的、因極度驚駭而扭曲的臉,卻如同投石問湖,在絕望麻木的沉默中驟然炸開!
“毒!”一個瀕臨崩潰的青壯嘶聲破音,涕淚橫流地指向謝熙辰的方向:“他們藏毒!他們要毒死誰?!是不是妖孽又……”話音未落,被旁邊一個驚惶的老者死命捂住嘴。
“災(zāi)星!”一個婦人尖利的哭嚎拔地而起,帶著徹骨的寒意:“就是他們引來禍事!昨夜……昨夜祠堂的火光里我看見……”她語無倫次,卻瞬間點燃了更多恐慌的猜疑——被妖孽折磨一夜的神經(jīng)繃成琴弦,已容不下一絲危險的雜音。瞬間,絕望的跪伏姿態(tài)瓦解了!部分村民如同被針刺的蟻群,驚惶地向后縮退,擠向斷墻的陰影,驚恐的目光死死攫住土坡上兩個沉默的身影;另一些,卻是被更深的恐懼和莫名的、扭曲的“守護”意念攫住——以鐵匠學徒疤臉趙為首的幾個壯丁,眼神發(fā)直地抄起手邊燒黑的椽子、崩裂的鋤頭,跌跌撞撞朝土坡圍了上去!“丟……丟了那禍害東西!”他們的嘶吼混雜著顫抖和戾氣。
“蠢貨!”阿誠咬牙低聲罵道,猛地縮回差點被抓住的腳踝,后背瞬間滲出冷汗。謝熙辰眼底最后一絲平靜被凌厲的寒意取代,他身體微弓,護住那再次被他疾速按回胸口衣襟下的硬物,如同一匹被逼入絕境的孤狼,冷冷掃視著下方驟然分裂騷動的人潮。那泄露的幽綠瞬間點燃的不是默契的戰(zhàn)意,而是人心深淵里最原始的、在恐懼催生下的猜忌與撕咬!
突然,一道陰濕滑膩的風,毫無征兆地鉆進每個人的脖頸縫隙!
滋……嗡嗡……
低沉的、仿佛無數(shù)細小蟲翅摩擦的嗡鳴聲,驀地從祠堂廢墟方向彌漫開來。正沖在最前面的疤臉趙腳步驟然一僵!他高舉燒焦椽木的胳膊停在半空,眼白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爬滿蛛網(wǎng)般的暗青血絲。
緊接著——
“啊!”“呃——!”
此起彼伏的驚呼瞬間凍結(jié)了騷動!那些剛剛還在試圖靠近或躲避謝熙辰二人的村民,身體如同被無形的細線牽引,猛地轉(zhuǎn)向!朝著祠堂廢墟的方向!每個人的臉上都浮現(xiàn)出極其怪異的“著迷”神情——眼神空洞地圓睜,嘴角卻不受控制地、緩緩地向上牽扯,拉扯出一個粘稠而麻木的、宛如被無形力量雕刻出的詭異“笑”痕!
空氣中那甜腥混合著腐草的氣息驟然濃烈了十倍!整個廢墟的陰影仿佛都在這一刻粘稠蠕動!
嗡嗡嗡……嗡……
嗡鳴聲陡然拔高!如同億萬只指甲刮過朽木!在所有人被邪異笑容定格的臉上,一道道微弱的、熒綠的光流,如同活物般從他們額頭被自己磕破的傷口、從撕裂的指甲根部、甚至是昨夜戰(zhàn)斗殘留的細小豁口深處……絲絲縷縷地滲溢出來,在黯淡的晨光中明滅閃爍,飛快地彼此纏繞、凝聚!
阿誠瞳孔驟縮:“……血祭成了……它在……”謝熙辰攥緊衣襟下的冰冷硬物,指節(jié)因過度用力發(fā)出輕微的“咔吧”聲,目光死死鎖住祠堂廢墟最深處那片愈發(fā)濃重的、幾乎要滴下墨汁的陰影:“第四夜……”他喉間滾出的聲音,冰冷得如同淬過百丈寒潭的刀鋒:“它在……收‘供品’了……紅蓮……快要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