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動會頒獎儀式的最后一個音符消散在空氣中時，高二（1）班所在的看臺上爆發出一陣海嘯般的歡呼。景澄舉著那塊亮閃閃的銅牌在人群里擠來擠去，獎牌鏈子在脖子上晃出細碎的光，活像只剛偷到蜂蜜的金毛犬。“看到沒看到沒！男子4x100米第三名！老子最后一棒超了兩個人！”他的校服外套早就被汗水浸透，胡亂搭在肩上，露出里面印著“高二（1）”的白色運動T恤，胸口還沾著草屑——那是他沖過終點線時太激動，直接撲在草坪上留下的紀念。
蘇知許站在看臺臺階上，手里捏著一卷紅色的班旗，正無奈地看著景澄耍寶。他今天穿了件淺灰色的連帽衛衣，袖口規規矩矩地卷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戴著塊簡單的黑色手表，秒針還在不緊不慢地走著，像是在計算這場狂歡還能持續多久。“景澄，別撞著低年級的同學。”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種讓人無法反駁的溫和力量，景澄果然立刻收斂了些，只是依舊梗著脖子跟路過的同學炫耀：“看見沒？我們班蘇大學委都夸我跑得快！”
溫知硯就站在蘇知許旁邊，正彎腰撿地上的塑料瓶。他今天沒穿校服，一件簡單的白色襯衫，袖子挽到肘部，露出的小臂線條干凈利落。指尖捏著瓶身時，能看到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和他平日里握筆時的樣子截然不同——握筆時指節總是微微泛白，帶著點緊繃的認真，而此刻他的動作很松弛，像是終于卸下了什么重擔。夕陽的光斜斜地打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一直漫到看臺第三排的臺階上，那里還留著阮晚檸早上撒的薯片碎，被風吹得滾來滾去。
“溫知硯！這里還有個空瓶子！”后排傳來男生的喊聲，是班里的體育委員。溫知硯抬起頭，目光掃過去，輕輕“嗯”了一聲，聲音被風送過去，不高，卻清晰得很。他走過去彎腰撿起瓶子，指尖碰到瓶身殘留的冰涼汽水漬，下意識地蜷了蜷手指——這是他從小到大的習慣，碰到太涼的東西總會這樣，像只被驚到的貓，細微的反應里藏著點不易察覺的柔軟。
“知硯！清禾！星眠！”阮晚檸的聲音像顆小石子，“咚”地砸進這片喧鬧里。她抱著個粉色的保溫袋從操場另一側跑過來，馬尾辮在身后甩得飛快，發尾沾著的銀杏葉簌簌往下掉——大概是從操場邊的銀杏樹上蹭到的。跑到看臺下時，她腳下被臺階絆了一下，踉蹌著撲到欄桿上，保溫袋里的東西撞出“叮咚”的輕響。
顧清禾快步走過去扶她，長發隨著動作在肩頭滑出柔和的弧線。她今天穿了條淺藍色的連衣裙，外面套著校服外套，裙擺上沾了點草汁印子，是上午幫同學撿鉛球時跪在草坪上蹭到的。“慢點跑，沒人跟你搶。”她伸手幫晚檸理了理歪掉的發圈，指尖碰到晚檸滾燙的臉頰時，忍不住皺了皺眉，“又跑這么快，臉都紅透了。”
星眠跟在顧清禾身后，手里拎著個白色的帆布袋，里面裝著她們三個人的水杯和紙巾。她走得很慢，腳踝還隱隱作痛——那是剛才跑完1000米留下的紀念。目光忍不住往看臺上瞟——溫知硯剛好把手里的空瓶子塞進回收袋，轉身時，襯衫的后擺被風掀起一角，露出里面黑色的腰鏈，是根簡單的細鏈條，上面掛著個小小的銀色鑰匙扣，在夕陽下閃了閃。
“看什么呢？”阮晚檸從保溫袋里掏出三支冰淇淋，把抹茶味的那支往星眠手里塞，“喏，你最愛的抹茶，我特意讓小賣部阿姨多加了紅豆！獎勵你1000米跑完全程！”冰淇淋的包裝袋上凝著細密的水珠，碰到星眠的指尖時，她像被燙到似的縮了一下，目光慌忙從看臺上移開，落在手里的冰淇淋上——深綠色的奶油頂歪歪扭扭的，上面撒著的紅豆粒滾下來兩顆，沾在包裝袋上，像兩顆小小的朱砂痣。
“謝謝。”星眠小聲說，指尖無意識地摳著包裝袋的邊緣。她今天穿了雙白色的運動鞋，鞋幫處沾著圈淡淡的汗漬，鞋帶系得很緊——是顧清禾賽前幫她系的，說“這樣跑起來腳腕更穩”。想起剛才的1000米，她的臉頰又有點發燙——跑到第三圈時，她的體力早就透支了，肺部像個破風箱似的“呼哧”作響，雙腿沉得像灌了鉛，好幾次想停下來走兩步，卻總能聽到看臺上阮晚檸扯著嗓子喊“星眠加油”，還有……隱約聽到溫知硯的聲音，很輕，卻像根細針，扎著她不敢停下。
“想什么呢？臉這么紅？”阮晚檸把草莓味的冰淇淋塞給顧清禾，自己撕開巧克力味的包裝紙，咬了一大口，奶油沾在嘴角也沒在意，“是不是還在想1000米啊？哎呀你超棒的！雖然沒拿到名次，但比報名時說的‘能跑完就不錯’快了整整半分鐘呢！陸老師都說‘林星眠這股韌勁可以啊’！”她說話時，冰淇淋的甜膩氣息混著她身上的梔子花香水味飄過來，像團軟軟的棉花糖，把星眠心里那點“沒拿獎”的小失落輕輕裹住了。
顧清禾用紙巾擦掉晚檸嘴角的奶油，輕聲說：“最后一百米你沖刺的時候，全班都在給你喊加油呢。”她咬了口冰淇淋，目光落在操場中央——幾個老師正在拆頒獎臺的背景板，紅色的絨布被風掀起，露出后面灰色的金屬支架，像只被剝了皮的巨獸。“我給你錄了視頻，回頭發給你看，最后那段你跑得特別拼。”
星眠沒說話，悄悄往溫知硯身邊挪了挪。他們之間隔著大概兩個拳頭的距離，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混著冰淇淋的草莓甜味，像初夏的風。她低頭舔了口冰淇淋，抹茶的微苦在舌尖散開，混著紅豆的甜，剛好中和了那點膩。想起剛才沖過終點線時，她腿一軟差點栽倒，是溫知硯先一步扶住了她的胳膊，掌心的溫度透過濕透的運動服傳過來，燙得她心跳漏了半拍。
“對了，”阮晚檸忽然拍了下手，冰淇淋上的巧克力碎掉下來兩顆，“明天是不是就不用穿校服啦？我媽給我買了條新裙子，淡紫色的，上面還有小雛菊……”她嘰嘰喳喳地說著，顧清禾偶爾應和兩句，星眠的目光卻落在溫知硯的手背上——他的指節很分明，捏著冰淇淋的樣子很好看，拇指上有個小小的繭子，是常年握筆磨出來的。她忽然想起1000米開始前，他站在起跑線外，遞給她一瓶溫水，說“小口喝，別嗆著”，聲音比平時低了些，像怕驚擾了她緊繃的神經。
看臺上的人漸漸少了。隔壁班的同學扛著班旗往教學樓走，口號聲被風吹得七零八落；幾個低年級的女生蹲在銀杏樹下撿葉子，嘰嘰喳喳地討論著哪個男生跑100米時最帥；操場角落的廣播里還在放著《運動員進行曲》，但音量已經調小了，像只疲倦的蟬，有氣無力地哼著。
溫知硯把最后一個空瓶塞進紙箱，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他的襯衫后背已經被汗浸濕了一小片，貼在身上，勾勒出清瘦的輪廓。“我去把垃圾倒掉。”他拿起紙箱，轉身時看到星眠手里的冰淇淋快化了，奶油順著蛋筒往下滴，她正手忙腳亂地用紙巾去擦——她的指尖還有點抖，大概是剛才跑步太用力，肌肉還沒緩過來。
“拿著。”溫知硯把紙箱換到左手，右手從口袋里掏出包紙巾，抽了兩張遞給她。紙巾帶著他口袋里的溫度，比別處的更暖些。
“謝謝。”星眠接過紙巾，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指腹，像被燙到似的縮回手。她低著頭擦手指上的奶油，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在她頭頂停留了兩秒——大概是在看她額前被汗水打濕的碎發，然后聽到他轉身離開的腳步聲，一步一步，踩在空曠的看臺上，格外清晰。
“嘖嘖嘖。”阮晚檸湊到星眠耳邊，用氣聲說，“某人對你是不是有點不一樣啊？1000米終點時，他可是第一個沖過去扶你的，比景澄那家伙還快！”
星眠的臉瞬間紅了，像被夕陽染透的云：“你瞎說什么呢，他就是……就是離得近。”她把紙巾揉成一團，想扔進旁邊的垃圾桶，卻沒瞄準，紙團在桶邊彈了一下，滾到地上。
“我幫你撿。”顧清禾伸手去撿，手腕上的銀鐲子滑下來，撞在欄桿上，發出“叮”的輕響。她撿起紙團扔進垃圾桶，輕聲說：“溫知硯確實很細心，剛才你跑完1000米，他還問我你平時是不是很少跑長跑，說‘看她呼吸節奏，應該沒受過系統訓練’。”
話是這么說，但星眠心里還是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軟軟的。她想起1000米跑到最后一圈時，她的視線已經有點模糊了，卻在人群里精準地看到了溫知硯——他沒像其他人那樣大喊，只是站在看臺第一排，雙手搭在欄桿上，目光一直跟著她，像兩道無形的線，牽著她往前沖。
溫知硯回來時，手里的紙箱空了。他走到星眠旁邊坐下，距離比剛才近了些，膝蓋幾乎要碰到一起。他把剩下的小半支冰淇淋放在欄桿上，拿出手機看了眼時間——屏幕上的壁紙是片深藍色的海，浪濤拍在沙灘上，濺起白色的泡沫。
“期中考試成績下周會出來吧？”星眠忽然開口，聲音輕得像羽毛，怕驚擾了這片刻的安靜。她的冰淇淋已經化得差不多了，蛋筒軟塌塌地捏在手里，像只泄了氣的氣球。
溫知硯轉過頭，夕陽的光落在他的側臉，把他的下頜線勾勒得很清晰。“嗯，下周三。”他的目光落在她沾著奶油的指尖上，頓了頓，又說，“不用太在意，盡力就好。”
星眠笑了，眼角彎起小小的弧度，像月牙：“你好像一點都不擔心。”她知道溫知硯成績很好，常年霸占年級第一的位置，每次發成績單，他的名字都像顆釘子，牢牢釘在紅榜最頂端。
“擔心也沒用。”他淡淡道，拿起欄桿上的冰淇淋咬了一口，草莓味的奶油沾在嘴角，他卻沒擦。“而且，我知道你不會考差的。”
星眠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像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她抬起頭，撞進他淺棕色的瞳孔里——那里映著夕陽的光，像碎金在流動。他的眼神很認真，不是敷衍的安慰，是真的相信她。
“為什么？”她忍不住問，聲音有點發顫。
溫知硯沒立刻回答，伸手摘下她發梢沾著的一片銀杏葉。他的指尖碰到她的耳廓時，星眠像被電流擊中似的縮了縮脖子，他的指尖也跟著頓了頓，然后把那片銀杏葉放在她的掌心。葉子是金黃色的，邊緣有點卷了，脈絡清晰得像幅小小的地圖。
“因為你做錯題本的時候，比誰都認真。”他終于開口，聲音很輕，“上次我借你的物理錯題本看，上面每個錯題旁邊都寫了錯誤原因，還用紅筆標了考點，比老師的教案還詳細。”
星眠愣住了。那本錯題本是她轉來星海一中后才開始整理的，因為怕跟不上進度，每天晚上都熬到很晚。她記得有一次溫知硯借去看，還回來時，里面夾著一張便簽，上面用鉛筆寫著兩道拓展題，解法很簡潔，步驟卻寫得很清楚。
“那兩道題……”星眠想說什么，又被他打斷了。
“那兩道題是去年的期中真題。”他看著她的眼睛，認真地說，“你能做出來。”
夕陽漸漸沉下去了，把天空染成了橘紅色，像打翻了的橘子汽水。操場上的人越來越少，只剩下幾個值日生在掃地，掃帚劃過地面的聲音“沙沙”的，像春蠶在啃桑葉。
阮晚檸和顧清禾不知什么時候走到了操場邊，晚檸正舉著手機給顧清禾拍照，顧清禾有點不好意思地別過頭，裙擺被風吹得貼在腿上，像朵盛開的淺藍色小花。
“對了，”星眠捏著手里的銀杏葉，指腹摩挲著上面的脈絡，鼓起勇氣問，“美術社下周要辦畫展，我的那幅銀杏林也會參展，你……會去看嗎？”
問完這句話，她的心臟像揣了只小兔子，“咚咚”地跳個不停，手心全是汗。那幅畫是上周在郊外寫生時畫的，畫的是片金黃色的銀杏林，陽光透過葉子灑下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畫完后，她總覺得少了點什么，最后在右下角添了個小小的人影，穿著白色的襯衫，背對著鏡頭，手里拿著本書——像極了此刻的溫知硯。
溫知硯沉默了幾秒，久到星眠以為他不會回答，甚至開始后悔自己不該問的時候，他輕輕點了點頭。
“會。”
一個字，輕得像嘆息，卻像顆小石子，在星眠的心湖里漾開一圈圈漣漪。她抬起頭，剛好看到他嘴角彎起的小小的弧度，像被春風拂過的湖面，漾開細碎的波紋。
“真的？”星眠的眼睛亮起來，像落了星星。
“真的。”他看著她，目光很軟，“下周六下午，我有空。”
這時，阮晚檸舉著手機跑過來，屏幕上是顧清禾的照片——她站在銀杏樹下，長發被風吹起，裙擺飄得像只蝴蝶。“星眠你看！我把清禾拍得是不是超美！”她把手機往星眠面前湊，忽然注意到星眠手里的銀杏葉和溫知硯嘴角的奶油，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圓，“咦？你們倆……”
“沒什么。”星眠慌忙把銀杏葉塞進校服口袋，臉頰燙得像火燒。
溫知硯也像沒事人似的，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對晚檸說：“該回去了，宿管阿姨要鎖門了。”
阮晚檸還想說什么，被顧清禾輕輕拉了一下。顧清禾朝她搖了搖頭，目光落在星眠發紅的耳垂上，嘴角彎起了然的笑意。
四個人一起往教學樓走，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交疊在一起，像幅流動的畫。星眠走在最右邊，離溫知硯最近，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混著操場上青草的氣息，像秋天的味道。她的腳踝還有點疼，走得慢了些，他似乎察覺到了，腳步也放慢了些，始終和她保持著半步的距離。
走到教學樓門口時，星眠忽然想起什么，停下腳步。“溫知硯，”她從帆布袋里掏出個小小的信封，往他手里塞，“這個給你。”
信封是淺米色的，上面畫著片小小的銀杏葉，是她昨天在美術社畫的。里面裝著畫展的邀請函，是她自己做的，用銀杏葉標本做了封口。
溫知硯接過信封，指尖碰到她的，兩人都像被燙到似的縮回手。他把信封放進襯衫口袋，指尖輕輕按了按，像是在確認它的存在。
“我會去的。”他看著她的眼睛，認真地說，像在許下一個重要的承諾。
路燈忽然亮了，暖黃色的光灑在他們身上，把影子剪得短短的。星眠看著溫知硯轉身和蘇知許、景澄一起往男生宿舍走的背影，忽然覺得，這個秋天好像變得格外溫柔。
她摸了摸口袋里的銀杏葉，葉片已經被體溫焐得暖暖的。口袋里還有顧清禾塞給她的薄荷糖，冰涼的觸感透過布料傳過來，像顆小小的星星。
“想什么呢？臉這么紅。”阮晚檸挽住她的胳膊，擠眉弄眼地笑，“是不是在想某人啊？”
星眠的臉更紅了，輕輕推了晚檸一下：“別瞎說。”
顧清禾走在她們身邊，看著星眠嘴角藏不住的笑意，輕聲說：“下周的畫展，我和晚檸也會去的。”
星眠抬起頭，看到顧清禾眼里溫柔的笑意，忽然覺得心里滿滿的。她想起剛轉來星海一中時，自己總是一個人坐在教室角落，害怕和人說話，害怕融不進這個集體。而現在，她有了會記得她愛吃抹茶冰淇淋的晚檸，有了總是默默照顧她的清禾，還有……會在1000米終點等著扶她、會認真看她錯題本的溫知硯。
走到女生宿舍樓下時，星眠回頭望了眼男生宿舍的方向——溫知硯他們已經走到三樓了，他的身影在樓道口閃了一下，消失在暖黃色的燈光里。
“走啦走啦，再不走張阿姨要鎖門了！”阮晚檸拉著星眠往樓上跑，顧清禾跟在她們身后，手里拎著她們的帆布袋，腳步輕快得像踩著風。
星眠跑上樓時，口袋里的銀杏葉輕輕硌著她的手心，像個甜甜的秘密。她忽然覺得，或許未來還有很多這樣的瞬間，值得她慢慢期待——比如下周三的期中考試成績，比如下周六的畫展，比如……某個會如約而至的少年。
窗外的月光亮起來了，透過窗戶灑在書桌上，照亮了星眠攤開的速寫本。最后一頁畫著片小小的銀杏林，右下角有個小小的人影，穿著白色的襯衫，手里拿著本書，在夕陽下安靜地站著。旁邊用鉛筆寫著一行小字：
“秋天真好啊。”
字跡很輕，卻像帶著溫度，在這安靜的夜里，悄悄發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