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齋的窗紙被風吹得簌簌響,像極了那年她沉在河底時,水泡從唇邊浮起的聲音。
蘇錦璃猛地睜開眼,指尖觸到枕畔一絲濕冷黏膩的氣味——腐臭未散,是前世咽氣前最后一口淤血的味道。
她怔了片刻,隨即坐起,月光正斜照進來,落在床前一只空藥碗上。
十五歲的身子輕得幾乎飄起來,心卻沉如鐵。
門外腳步輕細,丫鬟小桃端著新煎的藥走進來,低眉順眼,可眼尾微紅,呼吸急促。
蘇錦璃不動聲色接過碗,熱氣撲面而來,她低頭輕吹,唇未沾碗沿,鼻尖已捕捉到一絲苦杏仁味——烏頭,無色無味,飲后昏厥如死,三日必亡。
前世她喝了,背上偷盜孔雀羽線的罪名,被逐出繡坊,葬身濁浪。
今世,她只一笑。
“辛苦你了?!彼ひ粑。袷钦娌≈?,仰頭作勢飲盡,實則借袖掩腕,將藥潑進窗下那盆枯萎的梔子花根里。
待小桃退下,她迅速從袖中取出一根細銀簪,在碗底刮下薄薄一層殘液,對著燭火細看——簪尖泛青灰,確為輕毒無疑。
這不是試探,是滅口。
她攥緊拳頭,指節(jié)發(fā)白,卻不是因為憤怒,而是清醒得近乎冷酷的喜悅:時間真的倒流了,回到一切開始的節(jié)點。
而敵人比她想象中更急——怕她開口,怕她記得。
她緩緩攤開掌心,一塊褪色錦片靜靜躺著,巴掌大小,紋理雜亂,像是舊衣拆下的邊角料。
唯有她知道,這是前世貼身藏著的唯一信物。
那時她不懂為何母親臨終前塞給她這塊破布,直到死前一夜,在獄中借著微光反復(fù)摩挲,才發(fā)現(xiàn)其中暗藏玄機——以“挖花盤織”技法織入微型密文,僅憑肉眼難辨,需特定角度與光源方能識讀。
這便是她的金手指,不張揚,不炫技,藏于方寸之間,卻能翻云覆雨。
她將錦片貼回胸口,仿佛聽見母親低語:“璃兒,有些事,要用眼睛以外的東西去看?!?/p>
次日清晨,柳氏攜蘇玉瑤踏雪而來,衣香鬢影,笑意溫婉。
“錦璃啊,姨娘知你心傷,可今日是你祖母壽辰,你若不去,族老們怕要說我不慈了?!绷险Z調(diào)柔和,指尖撫過她額發(fā),像極了真正的母親。
蘇玉瑤則倚著門框,輕嘆一聲:“姐姐莫非還在怪我昨日說漏嘴?我只是心疼你太辛苦……”
蘇錦璃垂眸行禮,姿態(tài)恭順:“女兒明白,定不會讓姨娘難做。”
話落,她抬眼,目光如針尖般掠過柳氏袖口——那一抹極淡的孔雀藍絨毛,細如塵埃,卻是私藏孔雀羽線后摩擦留下的痕跡。
活羽需經(jīng)七蒸七曬方保光澤,偽作必泛灰暗,且易脫落。
她記下了。
午時未至,陳嬤嬤命人搬出柳氏所獻“百年松鶴圖”,說是特意趕制的新繡,要在壽宴前掛于正廳。
眾人圍攏嘖嘖稱奇,都說柳姨娘賢惠,連壽禮都親力親為。
蘇錦璃主動上前整理錦緞邊緣,動作輕巧,仿佛只是盡一份孝心。
她的指尖撫過那幅看似完美的織品,不動聲色貼近觀察——
底紋松散,經(jīng)緯不勻,分明是趕工之作。
更重要的是,那“松鶴”之形雖工整,卻少了云錦三枚斜紋應(yīng)有的緊致骨力,像是畫皮,浮于表面。
她不動聲色退后一步,嘴角微揚。
蘇錦璃的手指在錦緞邊緣輕輕一滑,像是無意觸碰,實則已將整幅“百年松鶴圖”的肌理盡數(shù)收入掌心。
那松針本該挺拔如劍,卻軟塌得像被雨打濕的紙;鶴羽本應(yīng)隨光流轉(zhuǎn),此刻卻如涂漆般呆滯無神——這不是技藝不到,而是材料欺天。
她不動聲色退后半步,從袖中取出隨身繡繃,不過巴掌大,卻繃著一段昨夜她憑記憶復(fù)刻的“斷翅紋”。
這是她前世臨死前,在獄中用指甲掐破手指、以血為線,在衣角偷偷織下的暗記,只為記住那一瞬的屈辱與真相:柳氏所獻貢品,根本不是用活孔雀尾羽制成的真羽線,而是市井染坊偽造的死羽線!
此刻她捻起不同捻度的絲線,快速織出一小段紋樣,動作極輕,仿佛只是整理衣袖。
可當這兩段“斷翅紋”并置對比時,破綻昭然若揭——原圖羽線光澤死板,遇光不活,分明未經(jīng)“七蒸七曬”之法脫脂定色;而她手中小段,則因模擬了正宗工藝的經(jīng)緯張力,竟在燭火下微微泛出流動般的幽藍光澤。
這不是誰都能看懂的差別,但對懂行的人來說,便是鐵證。
宴席正酣,族老舉杯贊道:“柳姨娘持家有道,教女有方,此圖精妙絕倫,堪為蘇家門楣添彩!”
蘇錦璃緩緩起身,裙裾無聲拂過青磚。
她走到錦前,指尖輕撫松鶴之翼,聲音清冷如月下寒泉:“姨娘這松鶴,飛得倒是挺高——可惜翅膀是死的?!?/p>
話音未落,她忽而用力一扯!
“嗤啦”一聲,錦面一角應(yīng)聲裂開,露出底層織錯的“斷翅紋”——那正是柳氏心慌手抖時留下的致命破綻!
全場嘩然,連最不懂織造的女眷都看出異樣。
柳氏臉色驟變:“你胡說什么!污蔑長輩,該當何罪?”
蘇錦璃不慌不忙,只朝染坊學徒淡淡一頷首:“請取熱水一碗?!?/p>
片刻后,她剪下一小縷羽線投入水中。
不過幾息,水色微黃,羽線褪色如泥,觸目驚心。
她垂眸一笑,似惋惜,更似審判:“姨娘可知,活羽需晨露漂洗才能不退色?您庫房那批,怕不是用雨水敷衍的吧?”
柳氏嘴唇哆嗦,卻說不出半個字。
這一刻,沒人再覺得她是瘋丫頭。
有人開始低聲議論:“難怪昨兒說她病著,今日竟能看出這等門道……”
“可不是嘛,這哪是瘋,這是慧眼識金啊。”
蘇錦璃靜靜站著,仿佛只是做完了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唯有她自己知道,那一撕,不只是撕開了假羽線,更是撕開了十五歲少女偽裝多年的溫順表皮。
夜風穿堂,吹動她鬢邊碎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