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安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時，暮色正順著窗欞往屋里爬。墻角的蛛網沾著夕陽的金粉，像誰撒了把碎星子——上次出任務前，江阿婆還念叨著要過來幫他打掃，說“小年輕的屋子該多曬曬”。

他把沾著塵土的外套扔在椅背上，口袋里的手機硌得慌。摸出來看，屏幕上還留著陳枷剛才發來的消息：“明早七點，鎮口集合去取新符咒。”

指尖在屏幕上頓了頓，他點開相冊。最新一張是青嵐鎮的夕陽，陳枷的影子斜斜映在地上，手里還捏著那半塊被紀念安塞過去的紅糖糕。再往前翻，是江阿婆站在灶臺前的背影，蒸汽把她的白發熏得軟軟的；是江阿爺坐在門檻上磨桃木劍，光斑落在他皺紋里像藏了星星。

這些照片突然變得很重，壓得他指節發酸。

紀念安走到桌邊坐下，桌上的青瓷碗還沒洗，里面剩著半碗涼掉的藥湯——是黎明院長上次送來的，說能溫養神職。他倒了點熱水進去，藥味混著水汽漫上來時，手機震了震。

是陳枷發來的：“我剛才在你門口放了盒新的療傷膏，記得抹。”

紀念安猛地站起來，沖到門口拉開門。晚風卷著槐樹葉的氣息撲進來，臺階上果然放著個白色藥盒，旁邊還壓著張紙條，是陳枷歪歪扭扭的字：“別總硬扛，我又不是不在。”

他捏著紙條笑了笑，轉身去熱藥湯。窗外的月光爬上桌角，把手機屏幕照得亮堂堂的。那條“好疼啊”的朋友圈下面，陳枷剛發了條新評論：“明天的紅糖糕，我請。”

紀念安舀了勺溫熱的藥湯，舌尖的苦味里，好像偷偷藏著點甜。

藥碗底最后一點苦澀滑入喉嚨時，紀念安對著空碗發了會兒怔。灶臺上的火光明明滅滅，映得他影子在墻上晃，像片沒根的葉子。

推開門，夜露帶著草木的涼氣撲過來。他沿著墻根的老梯子往上爬，木階吱呀作響，驚飛了屋頂棲息的夜鳥。瓦片被月光浸得發白，踩上去像踩碎了一地碎銀。

他在屋脊坐下，腿懸在半空晃蕩。月亮圓得發沉，把青嵐鎮的輪廓照得清清楚楚——東邊的燃燈陣還亮著微光，像誰遺落的碎鉆；遠處神職者巡邏的腳步聲隱約傳來，又被風揉碎在巷口。

手機在口袋里硌著，他沒摸出來。剛才陳枷發來消息問“藥喝了嗎”，他回了個“嗯”，就再沒下文。其實有好多話想說，比如屋頂的風有點冷，比如月亮太亮顯得星星稀，比如忽然很想念江阿婆蒸糕時的熱氣。

但終究只是望著月亮發呆。影子被月光釘在瓦片上，小小的一團，像被全世界暫時遺忘的標點。遠處傳來幾聲邪祟的低嚎，很快被神職光紋打散，世界重歸寂靜。

紀念安蜷了蜷腿，把下巴擱在膝蓋上。其實也不算太孤獨，至少風還在動，月亮還在照，陳枷的消息還躺在手機里，像顆沒化的糖。

只是今晚的月亮，好像比平時更沉了點。

冰涼的玉質貼著胸膛，像一塊捂不熱的月光。紀念安把玉佩舉到眼前，月光順著紋路流淌，那些繁復的神職符號在暗處微微發亮，像誰刻下的永不褪色的鎖鏈。

“你聽見了嗎？”他的聲音很輕，被風吹得打了個旋，“那天在夢里，我又去了那個沒有邪祟的地方。有人在巷口賣糖葫蘆，小孩子追著風箏跑，連風里都沒有血腥味。”

玉佩沒什么反應，只有更甚的涼意順著指尖往骨縫里鉆。

他低頭看著青嵐鎮的燈火，星星點點的光在黑暗里搖晃，像隨時會被吹滅的燭火。江阿婆的鋪子空了，黎明院長的藥香淡了，連陳枷今晚送來的療傷膏，都帶著“總有一天會用不上”的意味——畢竟神職者的命，從來懸在刀尖上。

“夢里的我會老的。”紀念安忽然笑了笑，眼角卻發潮，“頭發會白，牙齒會掉，走不動路就坐在門口曬太陽。可你偏要把我拽回來，讓我看著身邊的人一個個變成灰，自己卻像塊不會壞的石頭。”

玉佩的光顫了顫，映出他年少的臉，也映出眼底那片與年齡不符的荒蕪。遠處的防御陣突然亮起一道金光，是有漏網的邪祟在沖撞結界。陳枷的氣息很快在那邊炸開，帶著熟悉的凜冽。

紀念安把玉佩按回心口，那里的皮膚還留著舊傷愈合的疤痕。“現實里我什么都留不住了。”他對著月亮低語，聲音輕得像嘆息，“連做夢的資格，你都要搶嗎？”

夜風卷著遠處的打斗聲過來，玉佩的涼意突然變得尖銳，刺得他指尖發麻。他知道，這又是無聲的回答——只要邪祟未滅，只要神職還在，他就永遠別想停下。

屋頂的月光依舊很亮，亮得能看清他發梢的霜氣，卻照不進那片被玉佩鎖死的、名為“不老不死”的孤獨里。

瓦片的涼意還沒從掌心褪去，紀念安翻身躍下的瞬間，風在耳邊呼嘯。他踩著墻根的老梯子往下滑，木階的毛刺刮破掌心，滲出血珠混著夜露滴落——這點疼，遠不及遠處驟然炸開的邪祟戾氣來得刺心。

陳枷的神職氣息在劇烈波動，像風中搖曳的燭火。紀念安跑得太急，巷口的石板路磕得膝蓋生疼，他卻像沒知覺般，眼里只剩下前方防御陣閃爍的紅光。

然后，他看見了。

月光下，那只覆蓋著黏液的利爪正從陳枷胸口穿出，帶著暗紅的血珠滴落。陳枷的身體僵在那里，手里的符咒散落一地，金色的神職光紋像被戳破的燈籠，正一點點黯淡下去。

“陳枷！”

紀念安的聲音劈了叉，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攥住喉嚨。他沖過去的腳步突然頓住，渾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凝固——剛才還在微信里說“明天請你吃紅糖糕”的人，此刻正垂著眼看自己胸口的利爪，嘴角溢出的血沫染紅了衣襟。

陳枷似乎想轉頭看他，脖頸卻只能微微動了動，眼神里的驚愕很快被一種近乎釋然的溫柔取代。他張了張嘴，沒能發出聲音，只有指尖朝著紀念安的方向，輕輕動了一下。

那只利爪猛地抽出，帶出的血花濺在紀念安臉上，滾燙得像要把皮膚燒穿。陳枷的身體軟軟倒下的瞬間，紀念安終于撲過去接住他，卻發現懷里的人輕得像片羽毛。

“別睡……”他想吼，聲音卻抖得不成樣子，掌心按在陳枷的傷口上，血卻從指縫里瘋狂涌出，“我這就帶你去找院長……你不是說要請我吃紅糖糕嗎？”

陳枷的眼睛半睜著，視線已經散了，卻還努力往他脖子上瞟——那里的玉佩正泛著刺目的光，像是在悲鳴。

“替我好好活下去。”

遠處的邪祟發出勝利的嘶吼，紀念安卻感覺整個世界都靜了。懷里的體溫一點點變冷，陳枷最后那點未盡的話語，終究沒能越過生死的界限，只化作溫熱的血，浸進了他的衣襟。

絕望像潮水般漫上來，瞬間淹沒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