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的春風夾著冷,吹在臉上有股韌勁兒,像是柳條抽打著。明娟挎著那只皺巴巴的彩條編織袋擠下火車時,腳底板仍殘留著二十多個小時硬座的酥麻震顫。袋子里東西很少,幾件換洗衣裳,一本剛剛夾上戶口的嶄新紅薄子,輕飄飄的,偏又沉重。
火車汽笛拖著長音遠遠消失在灰蒙蒙的天際線下,站臺上稀稀拉拉的人流裹著濃厚的塵土氣息。文成肩上扛著行李,臉上滿是長途奔波后的疲憊,眼神卻又亮得驚人:“到家了,明娟!”
明娟朝他扯了扯嘴角,想說點什么,可胸腔里卻空蕩蕩的。
文成的家在縣城的邊緣,穿過幾條長長的土路,爬過一座山就到了。走在鋪著亂石的小巷,推開一扇咿呀作響用樹枝編織的木門。一股混雜著陳年腌菜、土腥味和老房屋潮悶氣味的空氣撲面而來。石頭壘的院子豁著口子,墻角堆著些不知哪些年月遺留下的爛磚瓦、禿了毛的竹掃帚,凌亂而陳舊。
“爹!娘!俺帶明娟回來了!”文成聲音洪亮,壓抑不住雀躍。
灶房里立刻響起鍋鏟碰擦鐵鍋的聲音,急促的腳步聲。文成娘系著灰撲撲的圍裙忙不迭出來,那張被灶煙熏成焦褐色的臉上,驚訝和遲疑交織著,很快被強行堆上的笑抹開:“哎呦,回來好,回來好啊!快進屋!”
文成爹跟在后面,佝僂著背,在門口泥地上使勁磕了磕煙袋鍋子里的灰,只掀起沉重的眼皮瞥了明娟一眼,悶悶地“嗯”了一聲。那一瞥渾濁,復雜,像藏滿了無聲的嘆息和未卜的沉重。
明娟站在堂屋中央,腳踩著冰冷不平整的泥地,局促得手腳不知怎么放。彩條編織袋就丟在腳邊,拉鏈口開了一小截,露出紅薄子銳利的嶄新邊角。屋里光線昏暗,墻壁灰暗,頂上垂著纏滿了蛛網的昏黃燈泡,燈泡微弱的光暈下,浮沉緩慢地飄蕩。一只黑瘦的手忽然在袋口摸索了一下,迅疾又縮回,是文成娘。
她那張布滿風霜的臉上,皺紋在微光下顯得愈發深刻,她壓低著干澀的嗓子,近乎耳語似的對文成抱怨:“娃啊!你咋真就...”后面幾個字囁嚅著聽不清了。她再抬眼飛快地剜了我一下,那眼神冰冷得能扎到人骨頭縫里去。
空氣凝滯得令人窒息。
明娟沒睡多久,破曉的微光就從木頭的窗欞透了進來。文成娘早已在灶下忙開了,灶膛里柴草燃燒發出噼啪碎響,煙火氣穿過薄薄的門簾涌進來。院子里響起潑水的動靜,是文成爹在窸窸窣窣地洗漱。
院子里忽然一陣嘈雜,是隔壁的六嬸隔著那堵豁了口的院墻大聲喊著文成爹去公社開動員會——修水庫,出工的事情,文成爹渾濁的應了兩聲,腳步拖沓。六嬸的聲音忽然拔高了調子,帶著一種刺人的熱情和刻意,仿佛要穿破院墻,直砸到明娟頭上。“呦,聽說文成回來啦?咋,還......真拐了個外地媳婦?”拐......拐......那個字像燒紅的煤渣子,倏地燙在了明娟心上。
文成爹沒再吭聲,隔了好一會,才傳來他粗重的、拖著步子走遠的聲響。院里那幾只散養的雞咕咕叫著,四下刨食。文成娘在灶下往鍋里添水的聲音格外響,“嘩啦!”一聲刺耳無比。
那個早晨,比磚窯的暗夜更凜冽地扎進明娟骨頭縫里的寒冷,是在三天后的一個普通的清晨。
灶房里剛冒起炊煙,文成五弟文剛背著個破舊的書包從門外回來,臉上還帶著少年沒睡醒的懵懂。他手里攥著個什么,猶猶豫豫地蹭到文成旁邊,把那東西遞過去,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哥......郵遞員......讓、讓交給嫂子的......”說完,飛快地瞥了明娟一眼,眼神里帶著怯生生,然后兔子似的竄出了院門。
文成低頭展開那張薄紙。那張幾天前還帶著奔波的疲憊與得償所愿光亮的臉,瞬間褪盡了所有顏色,慘白得像刷了一層石灰漿。他肩膀繃緊,攥著電報的手指用力到骨節泛出青白,劇烈地顫抖著。
“咋啦?啥事啊?”明娟疑惑的問道,余文成仍神情緊張地呆呆站立原地,眼神空洞,嘴巴像被塞了棉花,發不出一點聲音
明娟腦中嗡的一聲,心臟毫無預兆地被一只冰冷的手攫住。幾步沖過去,幾乎是撞開文成僵硬的手臂,搶過了那張輕飄飄卻重于千鈞的紙。
幾行冰冷的、帶著電報特有斷句的鉛字,像淬了冰的釘子,一個字一個字地砸進明娟的眼睛里:“父重病臥速歸母”——每個字都像一根生銹的釘子,硬生生楔進明娟跳躍得發痛的心房里。不是撕裂的“病危”,卻是沉甸甸、無處著落的“重病臥”,是像山一樣壓在母親肩頭的“重”,和父親倒下的“臥”。“速歸”兩個字更像是一道蘸著母親淚水的、遲到的判決。
明娟握著那張紙,指尖冰涼到麻木。兩行熱淚順著臉頰簌簌流淌著。“得回去!”明娟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下意識就去扒拉腳邊的彩條袋子,“文成,現在就去車站!”
文成一把攥住明娟的胳膊,臉色慘白得說著:“現在不行!明娟,現在沒車!”
“那就打電話!”明娟像抓住了最后的一根稻草,“打電話回家,問問爸到底咋樣了!”明娟著急的說著
“明娟,明天!明天我陪你去鎮上的電話局!”文成急切的安慰著明娟
那晚沒有北上的火車,汽車輾轉更是遙遙無期。那張輕飄飄的電報承載著千斤擔,卻只能沉重地壓在明娟的枕頭下。
隔天文成陪著明娟來到鎮上的電話局。鎮上小小的郵局所擠滿了人,綠色的公用電話機前排著長長的隊。文成和明娟盯著那塊巴掌大的塑料牌子“長途電話請登記”,焦灼地蠕動著,隊伍緩慢得令人窒息。終于輪到明娟了,指尖顫抖著撥出那個熟念于心的號碼——村里糧店的電話——那個號碼是母親為了明娟工作方便,特意在她常去買干調的糧店登記的。
聽筒里傳來漫長的嘟......嘟......聲,每一聲都拉扯著緊繃的神經,最終被掛斷。聽筒里的忙音像是永無止境的嘲笑。明娟仍不死心的又排了一次隊,再撥,依舊如此。絕望像冰冷的潮水,淹沒了腳踝、膝蓋......最后是頭頂。
文成和明娟神情失落的走出電話局,門口一個小水果攤上幾籃桃子孤零零擺在角落里,個頭不大,表皮泛著青澀中帶點焦紅的色澤,像極了某種微末而倔犟的希望。文成沉默著掏出褲兜里最后的幾張零錢,買了幾斤。他說:“給你買點好吃的,心情就......”那一刻,明娟分明在他眼底看到了一絲強撐的希冀和笨拙的討好。
晚上,明娟下意識的將手伸進袋子里,想拿出那本該是代表一點心意的禮物分給文成的家里人嘗嘗,指尖觸碰到的卻不再是飽滿冰涼,而是軟塌塌,皺巴巴的。
桌上靜靜臥著那顆干癟皺縮的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