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零年春節(jié)剛過,東北天寒地凍,雪粒子砸在臉上,刀刮似的疼。林海磚廠那根冒了幾十年的舊煙囪,終于在這個最冷的當(dāng)口歇下了,鍋爐早停了,空蕩蕩的廠房像個冰窟窿,冷風(fēng)卷著墻皮灰刮過堆滿廢棄磚坯的地面。余文成縮著脖子擠在廠部那小破屋門口,耳朵里灌滿了廠長劉大肚“精簡優(yōu)化“自謀生路”的破鑼音,每一個字都像凍裂的礫石子砸在心上。
身上最后那點錢交了下屋的二月伙食費,剩下連半塊干糧都換不到了。風(fēng)颼颼順著破門簾的毛邊往里鉆,吹得墻角洋鐵爐子里昨天燒盡的灰渣冷的扎手。明娟才剛滿周歲的小女兒小麗,坐在冰涼的土炕沿上,懷里的小東西餓得吮著自己干裂的手指頭,細(xì)弱的哭腔一聲連著一聲,扯得人心尖子生疼。孩子身上裹著的破布包還是拆了舊秋褲改的,薄得像一層紙。
“姨家......”余文成搓著凍僵裂了口的黑泥煤灰大手,嗓子眼干得直冒煙,“二姨夫他們......聽說在“倒騰”?”余文成朝著手心哈了口氣說道
“倒騰點小零碎。”明娟低著頭,拍哄著懷里的小麗,眼神空洞的盯著地上坑洼不平的一道小縫“縫紉機針頭,松緊帶......在早市旮沓里,拿個蛇皮袋鋪地上......”
第二天天沒亮透,風(fēng)像刀子刮得人睜不開眼,余文成和李明娟踩著嘎吱作響的深雪殼子,深一腳淺一腳摸到了鎮(zhèn)上的紅旗早市。風(fēng)雪裹著人,人裹著灰撲撲的厚衣裳,滿地都是黏腳的黑泥凍硬了又被踩化了的泥漿。
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二姨張玉琴裹著一件看不出原色的破棉衣,棉絮都從咯吱窩下鉆出來了,抄著手在寒風(fēng)里跺腳,腳邊就一個敞開口的舊化肥編織袋鋪地,上面零星撒著幾板灰白色的塑料紐扣和幾卷磨毛了邊的松緊帶,還有些暗沉沉看不出模樣的舊毛衣針,風(fēng)雪大,行人寥寥,凍得鼻涕還沒下來就凍成冰掛了。
“姨!”明娟扯著凍僵的嘴唇喊了一聲,聲音卡在寒風(fēng)里。
張玉琴猛地回頭,被霜染白的眉毛下,眼睛一亮,隨即又堆滿愁苦,吸溜著鼻子:“哎呦!這個天可凍死個人!”她跺著腳,指著旁邊的二姨夫路老久。
路老久套了件油脂麻花的破皮襖,背對著風(fēng),正縮著脖子笨手笨腳地解開捆在一輛破自行車后座上的一個大蛇皮袋子,“喏!“貨“在那呢!”
余文成急忙過去搭把手,解開捆著大袋子的粗麻繩,袋子口嘩啦一下敞開——挨挨擠擠塞滿了黃草紙捆成一把把半人高的掛面!金黃的面條被捆得整整齊齊的,散發(fā)著一股干燥微酸的面粉味兒,勾得人肚子里的饑火燒得更旺。
“這...這能行?”余文成抱著那捆沉甸甸的掛面,嗓子眼發(fā)緊。
“餓不死人!”路老久抬起黑紅粗糙的臉,眼里閃爍著光,“前屯老呂家掛面廠子快黃了,處理貨!便宜!二分錢一捆!”他吐了口黃痰在凍黑的雪地上,“我背到西頭的五七廠大院宿舍試試,那邊雙職工多!”他拍著余文成的肩膀,那件油脂麻花的皮襖散發(fā)著牲口棚的味道,“文成!力氣就死本錢!你也背!兩口子一起!背得動幾捆是幾捆!賣一捆,掙一分!”
接下來的日子,風(fēng)雪成了背景音,紅旗早市天蒙蒙亮就得占位置,冰碴子凍土的地面,連個板凳都省了,鋪開磨得起球的化肥袋子當(dāng)“柜臺”。明娟本打算裹著孩子一起來,母親心疼冰天雪地的寒冷凍壞孩子,所以把小麗留在身邊照看。
余文成肩上和前后胸都用粗麻繩死死捆牢了掛面,一捆捆像挑著一擔(dān)柴禾,踩在沒腳脖子的雪地里,一步一步往幾個工廠家屬區(qū)挪。腳底下那雙破棉鞋早就濕透凍硬,每走一步像踩在冰刀子上,掛面草紙捆繩深深勒進凍透了的舊棉襖,磨得肩膀和前胸火辣辣地疼。風(fēng)雪刮在臉上像小刀子割,好幾次腳底打滑,他死命護住胸前掛滿捆子,生怕懷里那點是命的糧食摔碎了。
“掛面!新下的掛面——”明娟剛開始喊不出口,聲音卡在喉嚨口干澀的很,想了想兜比臉還干凈的窘境,放下那所謂的臉面,她學(xué)著二姨的樣子,抱著孩子跺腳取暖,大聲呦呵著,哈氣在臉前結(jié)成一團白霜。皇天不負(fù)苦心人,一個裹著厚藍布棉襖的大嬸提著菜籃子,垛著腳從風(fēng)雪里湊過來。
“面......咋賣?”
“三...三分五一捆...”明娟的聲音抖得厲害,臉也燒得通紅,也不知是凍的還是臊的。她把胸前捆著孩子的老羊皮褥子往懷里攏了攏。
大嬸皺了皺眉,翻看了一下粗糙草紙捆的面條,“太貴!還破紙殼子裹著!”她戴著手套拍了拍粗糙的黃色草紙,“早集上才三分!”
“大姐!”余文成頂著滿頭風(fēng)雪正好晃悠過來,身上的掛面捆子像馱著一座冰山。“這面勁道!回去煮不糊鍋!給三分!行不!這一大捆夠吃好幾頓了!”他從自己肩上也卸下一捆沉甸甸地掛面遞過去。
大嬸猶豫著,余文成臉上掛滿了霜,眉毛胡子一片白,只有那雙被寒風(fēng)刮得發(fā)紅的眼睛帶著近乎卑微的期盼,此時懷里孩子哼唧一聲。
“行吧!”大嬸嘆口氣,哆嗦著從棉襖深處掏出手帕,層層打開,數(shù)出幾張沾著油漬的毛票和三枚黃橙橙的五分硬幣,塞到余文成凍裂開血口的手心里。
第一筆“生意”。余文成攥著那幾張帶著一點人世間體溫的小票子,手指僵硬,冷的像抓著冰疙瘩,卻又燙得嚇人。風(fēng)雪里,明娟抱著孩子,兩人對著那幾個凍得冰冷的硬幣看了又看,相視一笑,似乎心口那點東西活了。
那點錢成了滾動的雪球,一點一點,粘著雪水泥水,越滾越大,膽子也磨出來了。余文成不再只盯著掛面,眼神像鐵鉤子伸向遠(yuǎn)處煙塵彌漫的批發(fā)市場,下屋里唯一的破桌子上,堆起的東西越來越多。
一排排白得晃眼的毛巾,摞得整齊,帶著一股新棉線的澀香;印著鮮亮鸚鵡圖案的鐵皮暖水瓶,嶄新得泛著冷光;透明塑料紙封著花花綠綠“喜鵲牌”牙刷;一包包用發(fā)黃的薄紙袋密封好的大頭針。頂針。縫紉機用的黑白線;最底下壓著硬紙殼箱,是論斤批來的雞蛋,一層層墊著稻草,碎稻草從箱子縫隙里鉆出來,沾著蛋殼上的泥點和風(fēng)干的血絲,還有一絲淡淡的腥味。
日子開始裹著粗糙麻繩的掛面般,有了實在的形狀。每晚明娟都小心翼翼的數(shù)著當(dāng)天的毛票,她把那些皺巴巴,帶著不同人手中溫?zé)岷箽饣虮├錃獾钠弊樱幻粔K的分揀,用一根粗橡皮筋捆好。
余文成把那卷沉甸甸地票子塞進一個舊藍布口袋,袋子上用黑墨水歪歪扭扭寫著數(shù)目,那是要寄回老家給父母和孩子的。
次日,郵局的綠色柜臺冷冰冰的,帶著一股膠水和舊紙塵的霉味。玻璃后頭的工作人員蓋郵戳?xí)r,“咚”的一聲悶響砸在匯款單上,也砸在心底某個角落。
下屋門前那片被掃開的小空地,化了一點雪,露出底下濕漉漉的黑土,一點新綠。
鍋里的水滾著大泡,一小把微黃的細(xì)掛面下了鍋,面條在沸水中舒展翻騰,明娟小心地磕了個雞蛋進去,蛋白在湯里迅速凝結(jié)起一片嫩嫩的白色,蛋黃圓滾滾的臥在面條中間,一點油花浮起來,瞬間香氣四溢。
隔著糊滿冰花的窗玻璃,外面不再是茫茫無盡的死白,冰溜子滴滴答答墜下的聲響,像是給這初春笨拙又倔強的新生敲著小鼓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