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一年的風刀子刮進哈城早市時,余文成剛從道外果蔬批發市場灰頭土臉的擠出來,破三輪車后斗里歪著幾大筐蘋果和橘子,筐底滲出冰水混著泥點子一路滴答。
他喘著白氣,哈氣在胡茬上結出細密的霜,人還沒扎進五道街擁擠吵嚷的人堆,麻煩已經糊在眼前——秤砣掛歪了,黃銅的老秤桿死沉,他左手又凍得麻木,桿子尾巴一挑,剛過稱的幾個紅富士蘋果滴溜溜滾下車,摔在爛泥地里發出悶響,果皮磕裂滲著汁液粘上黑泥。
“哎呦我的媽呀,這還咋要?沾泥點了都!太坑人了,不要了不要了!”一個大姐扭身就走,硬底鞋把凍實的雪殼子踩得咔嚓碎響。
李明娟裹緊棉猴帽子,露出的鼻子尖凍得通紅,她攥著凍梨的指尖疼得像被針扎,硬擠著笑臉喊:“柿子凍梨,賤賣嘍!”的呦呵聲里,沒激起半點水花。水果筐邊沿結著冰碴子,蹭臟了她褲腿邊磨爛的棉絮。
頭幾天,筐就是錢窟窿。南方的橘子嬌貴,路上一顛簸,皮上帶個針尖大小的傷,不出兩天那地方就像老人臉上的黑斑,一圈圈暈開爛下去;香蕉更是祖宗,青皮卸了車還沒催熟,凍傷了就僵在青澀里,轉天就皮黑變軟變黏糊,流出爛水餿味。
每掀開筐蓋看一眼,心就像被那黑黢黢的爛疤狠狠剜掉一角似的,在小小鋪面里無聲無息地燒著他們起早貪黑掙下的票子。
余文成急得嘴角燎泡,夜里蹲在裝凍梨的柳條筐邊上,借著鋪子后檐懸著的小燈泡昏黃的光暈,看果販老王給開的票據,上面龍飛鳳舞的記著進貨斤兩,他搓著指頭上那層洗不干凈的果膠泥,“......這......這損耗......也太大嘍!”
李明娟眼里燒著火,咬著后槽牙硬挺,她把鋪子里的存貨翻了底朝天,撿出些品相相對好的果子,攤開放在門口用兩個條凳架起的破門板上,標價極低,歪歪扭扭:“蟲眼蘋果,賤賣五分一斤。”
凍裂的凍梨黑乎乎的堆在一起,守攤的時候嘴就沒停過,對著那些裹著厚棉衣路過的大娘大嬸子堆滿了笑,眼角的褶子都帶著熱乎氣:
“嬸子!瞅瞅這凍梨!不是爛!外頭霜掛上就這個色!回家溫水拔出來!里頭白瓤甜掉牙!一分錢一分貨,我這價都倒貼讓您嘗鮮了!”
“大姐您摸摸!這橘子皮看著斑禿點!可里頭瓣瓣滿瓤水多!酸溜溜甜滋滋最下火!要不您先掰個嘗嘗!不甜不要錢!”
那點磕磣果子被她哄著賣了,回籠了幾張毛票,晚上盤賬燈下算盤珠子噼啪響,余文成對著進貨單子摳,這車貨還是賠了十幾塊。水果特有的酸腐氣從角落幾個破損的柳條筐里頑固地散發出來。
轉機是在西大橋底下。那天余文成蹬著三輪給附近澡堂子送橘子,歇在背風的路牙子邊喘氣,冷風刮面,他縮著脖子裹著破軍大衣,一眼瞥見橋洞里那片黑乎乎的人頭在攢動。
大橋巨大的水泥橋洞吞著早市散后無處可去的小販。賣舊鞋的、修拉鎖的、蹲著賣自家咸菜疙瘩的......人流沒斷過,有背著包下班回家的,提著兜子買菜的,挨攤兒溜達!橋洞攏音,小販們不用太吆喝,都聽得清。余文成心像被火捻子點著,“啪”地爆亮了!
兩口子立刻轉換思路。每天天不亮,余文成帶著明娟就蹬著滿載的三輪沖進帶霉味橋洞底下,尋個角落位置極快地卸貨,攤子布只鋪一半邊,隨時裹貨走人。
李明娟是橋洞下的活招牌,大花圍巾裹著臉只露眼,一開口帶著冰碴里沁出的熱乎勁:“大娘剛下班?拎點橘子回家?今兒新到的,皮薄味足!”聲音又清又脆,小嘴像裹了蜜。
“大哥瞅瞅這凍柿子!涼哇哇咬一口吸溜甜水兒!下晚喝一盅回來吃它最壓酒!不醉不歸!”她變著花樣,挑著時辰說話。
她眼光毒,最會看人下菜碟。瞅準哪個干部摸樣的,就塞一個最大的光溜蘋果,手指被凍得冰涼通紅:“先嘗后買,不甜您砸我攤!”人不好意思白拿,多少稱點,她就多繞一個小凍梨塞人家菜籃子或者網兜縫里。
如果遇上結伴溜達的老姐妹,幾句話就能引得她們蹲下挑,你一兜我一袋的,幾個人臨走時還要夸一句:“明娟是個實在人!信得過!”就連下回的都約好了。
李明娟還長了雙“鷹眼”,哪怕只是風吹翻一塊破紙殼,她也能驚覺。
“快走!紅箍!街口拐角過來了!”她短促壓低的提示比什么都靈。
余文成撂下秤猛地扯起攤布四角,連果帶葉麻溜一卷!
其他攤主也聞風四起,跟著飛卷起各自的東西,就往橋洞深處的涵管里猛鉆,等沉重的腳步聲伴著含混不清的呵斥聲追來時,只卷起一地的塵埃。
兩人像兩頭勤懇的驢,一個在黑暗的橋墩子下支起能卷能跑的攤;一個守著寒氣侵襲的小水果鋪。
漸漸地,凍透的手指沾著銅銹的秤桿子越來越穩當,蘋果筐里糠芯爛果少了;香蕉青皮轉鮮黃也利落順暢了;余文成挑果子時也摸出了門道;偶爾能進一點比黃元帥還上檔次的國光大蘋果,碼在玻璃柜臺里像鋪了一層小金磚。
鈔票開始帶著水果香。李明娟在橋洞下那花頭巾裹著的臉笑的更熱切了。凍僵的手指捋錢時,斜挎包的分量比兩個月前重多了。
那天收攤回來,天早就黑透了,小院凍土上結著白霜,余文成蹬著三輪車進了后院,車斗里裝著沉甸甸的幾筐殘果——幾個碰傷的蘋果,幾個凍傷的橘子,幾串發黑的葡萄底枝,還有些蹭掉皮的凍梨。
倆人在小下屋冰冷的燈光下默默分練著。余文成小心把那些碰傷了還沒爛透的蘋果削掉壞皮,切小塊碼在白瓷碟里,爛芯則扔到小鐵桶里。
李明娟把凍梨皮上的泥點子摳干凈,碼在爐膛口帶著余熱的角落,讓它們快速解凍變得軟糯些,準備明天熬甜水喝。
“今天......沒賠,刨去爛果折的錢......還......還落個整五塊!”余文成拿起新賬本,翻到今天的頁說道。
李明娟正埋頭削著果皮,手里動作沒停,喉嚨深處輕輕“嗯”了一聲,帶著些許的疲憊。
屋里只剩下小刀刮擦果皮的沙沙聲和火焰余燼舔舐爐壁發出的噼啪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