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年九歲，穿一條松緊帶已經松垮的褲子，褲腳拖在地上，走一步掃一下土。褲子本來是新的，去年過年娘在集市扯了三尺藍布，讓裁縫加了一塊紅布做褲腰，說圖個吉利?？晌抑婚L個兒不長肉，半年下來，松緊帶就松了，褲腰常?；娇韫?，娘說再掉就成開襠褲了。暑假一到，她把我塞進長途車，塞給我兩塊錢車費，說：“去婆婆家，別給她添亂。”弟弟小，一路哭，我沒哭，我只惦記婆婆灶膛里烤的玉米。
婆婆家在最西頭，三間土房，矮矮的，屋頂蓋麥秸，門口一只掉了毛的老黃狗，見我就搖尾巴。它叫老四，因為生下它時，婆婆家正好有四只狗崽，它排第四。老四鼻子靈，隔半里地就聞出我偷藏的餅干，尾巴搖得像風車。
每天早上五點，雞一叫，婆婆就起床。先是拉風箱，“呱嗒呱嗒”，灶膛里火苗躥出來，舔著鍋底，像餓極的小獸。我賴在炕上裝睡，炕是泥坯的，鋪一層稻草墊，翻身就“咯吱”響。婆婆不慣孩子，一把掀被子，涼氣撲進來，我打個激靈，只好睜眼。窗外天才蒙蒙亮，樹影晃在窗紙上，像皮影戲。
那天是七月初七，太陽毒，地皮曬得發白，腳踩上去，“嗤啦”一聲，像踩在鐵板上。早飯后，婆婆說要去菜園掐扁豆，讓我在家剝毛豆。毛豆是自家地里摘的，一小筐，青殼上全是細毛，沾在手背上，癢得我直撓。我剝兩把，指甲縫里全是青渣，一抬頭，汗順著鬢角往下流。
外頭忽然有人喊：“跳皮筋啦——”聲音又高又亮，是隔壁山花姐。她比我大兩歲，穿粉紅塑料涼鞋，鞋帶系得整整齊齊，腳腕上還戴了根紅頭繩。我把毛豆往盆里一丟，光著腳跑出去。門檻高，我差點被絆倒，婆婆在后頭喊：“晌午回來吃飯！”我應了一聲“噢——”，人已經躥到路中間。
曬場上早支好了皮筋，一根舊車輪內胎剪成的黑膠皮，兩頭拴在楊樹上，離地一拃高。膠皮黑得發亮，上面還有一圈圈紋路，像蛇蛻的皮。山花姐、小杏、春草都在，她們把鞋脫了，鞋底對著樹干磕兩下，土簌簌掉。我學著她們，把腳伸進皮筋里，膠皮涼涼的，帶著橡膠味。
“小皮球，香蕉油，滿地開花二十一……”我們一邊念一邊跳，聲音在曬場上空飄著。開始是“小舉”，膠皮在腳脖；跳到“大舉”，膠皮升到膝蓋；再升到腰，得蹦起來才能跨過。太陽越升越高，影子從腳邊縮成一小團，像被誰踩扁了。誰也沒注意時間，只顧盯皮筋，生怕腳勾住。
春草跳壞了，輪到她撐皮筋，我蹦進去，膠皮拍在腿上，“啪”一聲，紅一道白一道，汗水順著背往下流，像小蟲爬。跳累了，我們坐樹下歇。山花姐變戲法似的掏出半塊芝麻糖，掰成四份，一人一小塊。糖粘牙，嚼得腮幫子酸，可心里甜。
小杏說：“我聽我娘說，今天七月初七，是牛郎織女見面的日子，晚上要是坐在葡萄架底下，能聽見他們說悄悄話?！贝翰輪枺骸罢娴募俚?？”山花姐說：“騙人是小狗。”我抬頭看天，太陽明晃晃的，哪有喜鵲的影子。
不知誰家的公雞突然叫了一聲，我才想起婆婆。抬頭一看，太陽已經偏西，曬場上一片白光，晃得人睜不開眼。我心里“咯噔”一下，像有人拿棍子敲了一下腦殼。我撒腿往家跑，腳底燙得生疼，土路揚起灰，嗆得直咳。老四在后面追，舌頭耷拉老長。
老遠看見婆婆站在門口，手搭涼棚望。她穿一件洗得發灰的藍布衫，后背濕了一大片，像潑了水。我越跑越慢，心越跳越快，像揣了只兔子。婆婆沒說話，轉身進屋。我跟進去，灶臺上扣著一只大碗，掀開來，一盤青椒炒扁豆，顏色發暗，油都凝了。飯鍋里的米粥已經結了一層皮，用勺子一戳，像豆腐皮。
我低頭站在桌邊，汗順著下巴滴在地上，砸出小圓點。婆婆拿碗盛粥，舀一勺放我面前，說：“吃吧?！甭曇舨桓?，我卻想哭。我扒拉兩口，扁豆老，嚼得牙酸。婆婆坐對面，看著我吃，說：“皮筋好玩嗎？”我點頭，又搖頭。她說：“飯涼了，人也要餓。”
我不敢抬頭，只看見婆婆的手，指關節粗大，指甲縫里還有泥。她起身，把剩下的菜倒進狗盆，老四搖尾巴過來，舌頭一卷一卷，吃得吧嗒響。我端著碗，眼淚掉進粥里，咸咸的。
下午，婆婆沒再讓我去菜園。她搬出針線筐，筐是竹篾編的，邊都磨毛了。她讓我把褲子脫了，我扭扭捏捏，她“嘖”一聲，我乖乖照辦。褲子攤在她腿上，松緊帶已經抽絲，像爛草繩。她剪一段新松緊，兩頭對接，用牙咬著線頭，一穿一拉，針腳密實。我坐在旁邊，看她穿針，線頭在嘴里抿一下，再穿過針眼，動作慢，卻穩。補完褲子，她把針往頭發里蹭兩下，說：“明天早點回來?！蔽亦帕艘宦?，聲音像蚊子。
晚上躺在炕上，聽見外頭楊樹葉子嘩啦啦響，像在笑我。老四臥在炕沿下，打呼。我翻來覆去睡不著，眼前全是那盤發暗的扁豆。月光從窗欞縫里漏進來，一道一道，像刀。我爬起來，摸到灶屋，想偷偷把剩菜倒了。鍋臺上點著煤油燈，燈芯短，火苗一跳一跳。婆婆坐在小板凳上，正剝毛豆，把白天我剝壞的青豆揀出來。她聽見動靜，抬頭看我，沒說話，只拍拍旁邊的凳子。我坐下，一起剝。毛豆殼“啪”一聲裂開，露出里面圓滾滾的豆子，像胖娃娃。剝完，婆婆把豆子泡進水里，說明早煮毛豆粥。
第二天，山花姐又來喊。我跑到門口，回頭看看婆婆，她正往灶膛里添柴，火光映得臉通紅。我說：“晌午我不跳了?！鄙交ń闫沧欤骸澳懶」??！蔽肄D身回屋，幫婆婆擇蔥。蔥是自家地里拔的，根上帶著泥。我一根一根剝老皮，指甲又綠了。鍋里咕嘟咕嘟冒泡，白汽糊了窗戶。婆婆遞給我一塊黃瓜，我咬了一口，脆生生的，比皮筋好玩。老四在腳邊轉圈，尾巴掃得我腿癢。
晌午，青椒扁豆又炒了一盤，我吃了兩碗粥，肚子撐得圓。婆婆說：“跳皮筋可以，飯也要吃。”我點頭，嘴里塞得鼓鼓的。下午，山花姐她們去河邊捉知了猴，我跟著去。河邊柳樹下，知了猴正從洞里爬出來，黑乎乎的，像小甲蟲。我們一人撿了一串，用草莖穿了，提回家。婆婆把知了猴洗凈，撒鹽腌上，說晚上炸給我吃。油炸的知了猴焦黃，咬一口，香得掉渣。我分給山花姐她們，她們也說香。
后來，曬場上的皮筋還在，我卻再沒錯過一頓飯。每天晌午前，我就往家跑，老遠看見婆婆站在門口，老四搖尾巴。飯桌上，有時是炒南瓜，有時是燉茄子，不變的是那盤青椒扁豆，青是青，白是白，顏色鮮亮。我學會了看太陽的影子，看它從樹梢移到屋頂，就知道該回家。婆婆的鐘掛在墻上，可我更信影子。
再后來，我長高了，褲子又短了，松緊帶也換了新的。婆婆把舊松緊剪成幾段，扎了掃帚，說還能用。我離開鄉下那天，山花姐她們送我到大路口，膠皮還拴在樹上，風吹得晃啊晃。我回頭望，婆婆站在門口，手搭涼棚，老四蹲在她腳邊，尾巴一下一下拍地面。我鼻子一酸，大聲喊：“婆婆，我明年還來！”婆婆擺擺手，喊：“早點回來吃飯！”聲音穿過楊樹，穿過知了聲，一直跟著我。
如今我早不穿松緊帶的褲子了，可每年七月初七，我還是會想起那盤青椒扁豆，想起婆婆站在門口的影子，想起老四搖尾巴的樣子。原來，回家吃飯，是世界上最簡單也最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