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二歲,上鎮(zhèn)里的初中,天天早起走同一條路。
村子到鎮(zhèn)口七里,一條柏油路,兩道白線被太陽曬得發(fā)灰。
每天六點二十,我背著書包出門,婆把兩塊咸菜夾餅塞我手里。
餅還熱,我吃一口,咬一口土路揚起的細(xì)塵。
一、第一次看見他們
村口拐彎有一棵大槐樹,樹腰粗得要兩人合抱,樹皮裂成一道一道,像爺爺?shù)氖直场?/p>
樹下停著一輛舊三輪車,車把歪,鈴不響,卻擦得锃亮,能照出人影子。
爺爺穿藍(lán)布褂,袖口磨出毛邊;奶奶坐在后斗,圍一條紅格子圍巾,圍巾舊得發(fā)白,一角還打著補丁。
爺爺?shù)跑嚕棠贪岩恢讳X飯盒遞到他手里,飯盒里是兩個煮雞蛋,熱得燙手。
爺爺不接,先讓奶奶坐好,再把圍巾往她脖子上繞一圈,嘴里說一句:“風(fēng)涼。”
車鏈子吱呀吱呀,像兩只老蟋蟀說話。
我讓他們先走,他們沒回頭,背影一高一低,慢慢融進霧里。
二、天天看見他們
日子像翻書,一頁一頁,都是同樣的早晨。
爺爺?shù)跑嚕棠踢f水;爺爺上坡,奶奶下車推;爺爺出汗,奶奶掏手帕。
手帕四角有洞,卻洗得雪白。
我走在后面,聽見奶奶數(shù)落爺爺:“慢點,骨頭脆了。”
爺爺不回嘴,只回頭笑,笑得牙缺了一顆,像月亮缺一角。
車子越蹬越慢,爺爺?shù)谋吃絹碓綇潱棠痰膰碓絹碓胶瘢伤麄兊捻樞驈牟活嵉梗籂敔斣谇埃棠淘诤螅粻敔斦瓢眩棠炭绰贰?/p>
有時候爺爺咳嗽,奶奶就從后斗站起來,一手扶著爺爺?shù)募纾皇纸o他拍背,拍得節(jié)奏均勻,像在敲一面小鼓。
我在后面看得發(fā)呆,直到他們拐過遠(yuǎn)處的白楊林,才想起自己又要遲到了。
三、冬天
臘月,霜厚,路滑。
爺爺在車把纏草繩,一圈一圈,像給車戴手套。
奶奶把棉墊鋪在后斗,墊子里絮的是舊棉絮,起球,卻軟和。
我哈著白氣跟在后頭,聽見奶奶說:“慢點,別摔。”
爺爺還是笑,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
那天我到校門口,回頭看,三輪車還在老槐樹下,爺爺站在車上給奶奶搓手,奶奶把手塞進爺爺袖筒。
雪落在他們頭上,像給他們戴上了一頂白帽子。
我鼻子一酸,趕緊跑進教室,把這一幕寫進作文,題目叫《雪中的三輪車》,被老師當(dāng)范文念給全班聽。
四、雨天
三月,雨連綿。
爺爺披一塊塑料布,奶奶打一把黑傘,傘骨斷一根,用鐵絲綁著。
雨點砸在塑料布上,噼啪響;雨水順著傘骨漏,滴在奶奶袖口,袖口濕了一圈。
爺爺回頭,把塑料布往奶奶那邊扯,奶奶又把傘往爺爺那邊傾。
兩個人,一塊布,一把傘,誰也沒淋著誰。
我撐一把舊傘,褲腳還是濕了半截,心里卻熱乎乎的。
有時候雨太大,他們干脆把車停到槐樹下,爺爺把塑料布撐成一個小棚,奶奶從后斗拿出兩個小馬扎,兩人并排坐著,看雨,看水洼里的泡泡。
我路過時,奶奶會招呼我:“丫頭,過來躲躲雨。”
我就鉆進塑料棚,聞著他們身上的柴火味,聽他們講年輕時在河邊插秧的故事。
爺爺說,奶奶年輕時是村里最會唱歌的姑娘,一唱,河里的魚都往岸上跳。
奶奶就笑,用胳膊肘拐爺爺:“老不正經(jīng)。”
五、我的秘密
我把他們的樣子畫在作業(yè)本背面:一輛三輪車,兩個背影,一條紅圍巾。
畫不好,爺爺?shù)念^畫得像冬瓜,奶奶的眼睛畫得像豆子,可我還是喜歡。
有一天,畫被老師看見,老師沒批評,只說:“畫得真像。”
我把畫拿回家,娘看了笑,爹看了也笑,說:“老了還能這樣,挺好。”
我把畫貼在床頭,每天睡前看一遍,夢里都是吱呀吱呀的車鏈子聲。
六、他們的秘密
有一天,我起晚了,六點四十才出門。
老槐樹下空蕩蕩,三輪車不在。
我心里空了一下,像掉了什么東西。
走到半路,聽見前面有熟悉的吱呀聲。
我快跑幾步,看見爺爺推著車,奶奶坐在后斗,腳邊多了一只紙箱,紙箱里是一只小花貓。
爺爺說:“撿的,給老伴做個伴。”
奶奶摸著貓,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
貓是黃白花的,瘦得皮包骨,卻有一雙圓眼睛,滴溜溜地轉(zhuǎn)。
奶奶把貓抱在懷里,像抱一個小孩,嘴里哄著:“咪咪,不怕,咱回家。”
從那以后,三輪車后斗里多了一個小紙箱,紙箱里多了一只小黃貓,貓脖子上系著一根紅繩,紅繩是奶奶用舊圍巾剪下來的。
七、分別
六月,中考結(jié)束。
我考上市里的高中,要走更遠(yuǎn)的路。
最后一天上學(xué),我站在老槐樹下等他們。
爺爺?shù)跑噥砹耍棠套诤蠖罚瑧牙锉е侵回垼堃呀?jīng)胖成球,瞇著眼打盹。
我從書包里掏出一幅畫,畫的是他們,還有我,還有貓。
爺爺接過去,看了又看,笑得牙缺了一顆,像月亮缺一角。
奶奶把紅圍巾解下來,系在我脖子上,說:“新的路,別著涼。”
車鏈子吱呀吱呀,慢慢走遠(yuǎn)。
我站在原地,直到三輪車變成一個小黑點,再也看不見。
貓從奶奶懷里探出頭,沖我“喵”了一聲,聲音細(xì)細(xì)的,卻像一根線,牽著我的心。
八、后來
我上了高中,上了大學(xué),去了更遠(yuǎn)的地方。
每年回家,我都要去老槐樹下看看。
三輪車還在,卻落了灰,爺爺已經(jīng)蹬不動,奶奶也走不動。
他們坐在樹下,爺爺搖蒲扇,奶奶打盹,貓在腳邊打滾。
我走過去,叫一聲爺爺,叫一聲奶奶。
爺爺笑,奶奶笑,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
我把紅圍巾圍在脖子上,像當(dāng)年一樣。
貓?zhí)轿覒牙铮媚X袋蹭我的下巴,癢癢的。
奶奶說:“這貓認(rèn)得你,你小時候天天跟在我們后頭。”
爺爺說:“是啊,那時候你還沒車高,現(xiàn)在都成大姑娘了。”
我摸摸貓的頭,摸摸爺爺?shù)氖郑棠痰哪槪睦锼崴岬模瑓s暖暖的。
九、白描幾句
老槐樹老了,樹皮裂成一道一道,像爺爺?shù)氖直场?/p>
三輪車?yán)狭耍囨溩愉P了,像奶奶的牙齒。
紅圍巾老了,顏色褪了,卻還在風(fēng)里飄。
他們的愛情老了,卻還是每天一起出門,一起回家。
貓也老了,毛色不再鮮亮,卻還是每天陪著他們,就像我當(dāng)年,每天陪著他們一樣。
有時候,我會想,等我老了,會不會也有人陪我一起騎車,一起走路,一起坐在老槐樹下看雨,看雪,看日出日落。
我想,一定會有的,因為我已經(jīng)見過最美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