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考最后一天,結束鈴一響,我整個人像被抽了線的風箏,輕飄飄的。
那天我十四歲,穿一件洗得發白的校服,袖子短到手腕以上,像被砍了一截。
一、收拾考場
監考老師喊:“停筆——起立——”
我把筆帽扣上,筆桿滑得全是手汗。
卷子被前面同學傳上來,厚厚一疊,帶著墨味和潮氣。
老師拿大鐵夾“咔嚓”一聲,像給那三年歲月上了鎖。
我回頭看,黑板右上角還留著一行粉筆字:
“距離中考還有0天”。
“0”被誰加粗了,像一張圓圓的小嘴,咧著笑。
二、出樓
樓道里全是腳步,“咚咚咚”往下滾。
我抱著草稿本,本子最后一頁寫著:
“考完要吃冰棍、睡大覺、回家看電視劇。”
走到一樓大廳,陽光撲進來,亮得刺眼。
門檻被踢得咣當響,我差點絆倒,旁邊一個男生扶了我一把,又飛快地跑了。
校門口擠滿了家長,我踮腳找爹。
爹站在老槐樹下,手里拎一只網兜,兜里是兩顆冰鎮西瓜,圓滾滾地滴水。
三、回家路上
我坐上爹的自行車后座。
車胎氣不足,每踩一下都像嘆氣。
我把書包橫放在腿上,拉鏈沒拉,露出半截準考證。
風吹得準考證“嘩啦啦”響,我把它對折,再對折,塞進褲兜。
路上麥浪翻滾,麥芒戳在胳膊上,癢。
爹問:“咋樣?”
我說:“就那樣。”
聲音飄在風里,連我自己也聽不清。
四、吃西瓜
到家,娘把西瓜摁進臉盆,盆里是井水,冰得沁骨。
菜刀切下去,“咔嚓”一聲,紅瓤里爆出幾顆黑籽。
我咬一口,汁水順嘴角流到下巴,滴在T恤上,洇出深紅的花。
娘笑:“慢點,沒人搶。”
我嘴里塞得滿,含混地答:“三年都沒這么甜。”
五、睡午覺
吃完瓜,我躺在床上。
涼席是去年新編的,倒刺還沒磨平,扎得背癢。
窗外知了扯著嗓子,一聲比一聲長。
我合眼,腦子里卻還在轉:那道二次函數到底等于幾?
想著想著,就睡過去了。
醒來已是傍晚,屋里暗了一半。
我身上蓋著一條舊毛巾被,是娘給我蓋的,被角還帶著肥皂味。
六、查分前
日子忽然慢下來。
上午幫娘擇韭菜,手指染得青綠;下午去河里踩水,把褲腿挽到大腿根。
晚上,全家守著那臺老電話。
爹把號碼寫在日歷上,一天撕一頁。
娘把電視聲音調到最小,耳朵卻貼在聽筒旁。
電話鈴一響,爹搶先抓起。
我蹲在桌邊,摳桌腿上的漆。
“621!”爹重復三遍。
我“哦”了一聲,心里像有面鼓,咚咚咚敲了七八下,終于停住。
七、填志愿
鎮里機房熱得蒸籠一樣。
電腦屏幕反光,我抬手擋著。
鼠標點一下,志愿表跳一行。
第一欄“市一中”,我猶豫半秒,還是點了確定。
屏幕跳出“提交成功”四個字,藍底白字,像一張錄取通知書提前到來。
我按下打印鍵,“吱吱吱”吐出一張薄紙,紙邊燙手。
我把紙折好,放進透明文件袋,再放進書包最里層。
八、曬書
第二天,我把初中三年所有課本搬到院子。
陽光正好,風把書頁吹得“嘩啦嘩啦”。
一本練習冊里掉出一片干楓葉,葉脈通紅,是去年秋天夾在里面的。
我坐在小板凳上,一頁一頁翻,翻著翻著就笑了,笑完又有點鼻酸。
弟弟在旁玩石子,問我:“姐,這些還賣嗎?”
我說:“不賣,留紀念。”
其實心里知道,等收廢品的來了,娘還是會賣掉,一麻袋三塊錢。
九、謝師宴
鎮上小飯館擺了五桌。
李老師穿一件淡藍裙子,平時盤得緊緊的頭發放下來,竟有些溫柔。
我舉杯,里面不是酒,是汽水,黃黃的,冒泡。
我說:“老師,謝謝您。”
聲音小,她聽見了,拍拍我的肩:“到了高中,別再咬筆帽。”
同學們互相在本子上寫留言,字跡擠在一起。
我寫給同桌:“謝謝你把橡皮掰一半給我。”
她回我一句:“別忘了給我買新的。”
十、傍晚的河
吃過飯,大家一起去河邊。
夕陽把水面鋪成一條金色大道。
我脫了涼鞋,腳踩在水里,沙子從腳趾縫里鉆出來,涼絲絲。
有人往水里扔石頭,濺起的水花弄濕我的褲腳。
我彎腰撿起一塊扁扁的石頭,斜著身子打出一串水漂。
石頭跳了五下,最后沉下去,水面很快合攏,像什么都沒發生。
十一、收通知書
八月三號,郵遞員騎著綠色自行車,鈴鐺一路響進村子。
他把一個紅紙大信封遞到我手里,信封燙金,用毛筆寫著我的名字。
娘用圍裙擦手,爹咧嘴笑,牙齒上沾著中午吃的韭菜。
我拆信封,手指抖,把信封撕了個大口子。
里面是一張硬卡紙,蓋著鋼印,凹凸分明。
我用手摸了摸,像摸一塊冷鐵,又像摸一團火。
十二、裝行李
娘給我扯了一塊新被面,淡藍底,碎白花。
被面在縫紉機上“噠噠噠”走一圈,成了新被子。
爹去集市給我買臉盆,挑了最厚的塑料,盆底一只紅鯉魚,眼睛大得夸張。
我把舊書包洗干凈,把新文具裝進鉛筆盒,盒蓋上印著“金榜題名”。
弟弟把一只竹蜻蜓塞給我:“姐,帶去城里放。”
十三、離開前夜
最后一晚,我躺在床上,聽屋外蛐蛐叫。
娘在隔壁收拾咸菜罐,罐子碰得叮當響。
我起身,把準考證、錄取通知書、同學錄、干楓葉,全裝進一個鐵盒。
鐵盒是爹以前裝茶葉的,蓋子上銹跡斑斑。
我把鐵盒放在枕邊,像把一個夏天壓在枕頭下。
十四、村口
出發那天,還是那輛舊自行車。
爹把我的行李綁在后座,繩子勒得吱吱響。
娘把咸菜塞進網兜,又把煮熟的雞蛋塞滿我口袋。
我跨上車后座,回頭望:
老槐樹站在原地,葉子嘩嘩響;
家門口的土墻被太陽曬得發白;
弟弟舉著竹蜻蜓跑,蜻蜓翅膀在風里轉。
爹踩動踏板,車子向前。
我聽見身后娘喊:“到學校寫信!”
聲音被風撕碎,飄得很遠。
十五、后記
很多年后,我依然記得那個夏天:
西瓜汁滴在試卷背面,干后像褐色的花;
電話鈴響三聲,爹的聲音像鑼;
紅紙信封被撕開的“嚓啦”聲;
汽水瓶里最后一顆氣泡“啵”地破裂。
中考結束了,新的路從村口開始,從一塊被曬得發灰的柏油路口開始,從一個十四歲女孩的腳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