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駛入南陽站時,天還沒亮。
我拖著行李箱走出站口,一股熟悉的濕冷空氣撲面而來。
多年未回的故鄉,仿佛一夜之間失去了時間的感知——街道還是那些街道,電線桿上的廣告紙卻已經換了十幾輪。
我戴上口罩,把帽檐壓低,坐上一輛黑車。
司機是個中年男人,嘴里嚼著檳榔:“回家?。俊?/p>
我點點頭,報上一個他一聽就愣住的地址:“你說那個老宅子,還有人???”
我笑:“有人等?!?/p>
他沒再說話,只是默默開車。
—
老家在城南一條巷子深處,青磚灰瓦的老房子門前長著一棵柿子樹。
樹葉已經掉光,枝干干瘦,但仍高高立著。
母親聽到敲門聲時還在做飯,她一邊解圍裙一邊張望:“你咋這么早?”
我站在門口,拉著行李,笑得像個剛放假的學生。
她伸手接我箱子:“你爸沒等到你回來,但他那只紅色水壺,我給你留著。”
我鼻頭一酸,沒接話。
—
老屋的每一寸角落都藏著回憶。
那張老藤椅,我小時候在上面寫寒假作業;
墻角的瓷盆,是爸種香蔥用的;
廚房門上的劃痕,是他量我身高留下的記號。
“你爸總說你長得快,一眨眼就要飛出去。”
母親坐在小板凳上擦著洗米水,忽然抬眼看我:
“你走那年,他晚上一個人坐在院子里,抽了三支煙?!?/p>
“他說:‘這丫頭走了,咱這屋里啊,就不熱了?!?/p>
我聽著,手指緊緊握住椅背,努力克制眼眶里的濕意。
—
下午我去了鎮上的舊中學。
教學樓早已翻修,操場換了塑膠跑道,連校門都安了電子門禁。
但有個老保安認出我:“你是老林家的閨女吧?那年你得了全縣作文第一?!?/p>
我笑:“還記得啊?”
“記得!你爸拎著瓜,滿校跑給老師發,說咱閨女是能成作家的命。”
我站在操場邊,看著那面刻著“自強不息”四個大字的墻,忽然覺得,十幾歲時我第一次寫下“夢想”二字的那個午后,其實一點都不遙遠。
—
傍晚時分,母親提議去給爸爸上墳。
我們帶了三支香、一瓶酒,還有一封我寫的信。
山路有些難走,我拎著東西,步伐比想象中沉重。
母親走在前頭,邊走邊叮囑:“等下別哭得太難看啊,你爸不喜歡你軟?!?/p>
到了墓前,她先擺好供品,然后輕輕說:
“老林啊,佳佳回來了。”
我站在他墳前,忽然說不出話來。
風從山腳吹來,樹葉嘩啦啦響。
我將那封信放在墓碑前,用火柴點燃。
紙在火焰中慢慢蜷縮、卷曲,墨跡變成灰燼飄走。
**
那封信里,我寫了很多。
我說:
“爸,對不起,我用了很久才敢提你的名字。”
“不是我不愛你,而是我太怕——怕一提你,我就什么都寫不出來了?!?/p>
“你走那年,我還在外面擰巴著談戀愛,浪費情緒,浪費時間?!?/p>
“可你知道嗎?是你的離開,讓我明白,世界上最沉的愛,是你一句‘回來了就好’?!?/p>
“你沒等我站上領獎臺,但我想你其實一直知道,我遲早會回到我自己的路上?!?/p>
“爸,我愛你。你沒白疼我?!?/p>
信燒完,我默默地跪下磕了三個頭。
母親輕輕扶我起來,說:“你爸該知足了?!?/p>
—
下山的路上,母親忽然問:“你在外頭,還打算一直不結婚???”
我笑:“怎么突然問這個?”
“人家沈川不錯?!?/p>
我頓住腳步,回頭望她:“你咋知道?”
“你朋友圈里發照片,雖然只拍了咖啡杯,但杯子對面有影子?!?/p>
我一時啞然失笑:“觀察力不賴啊。”
母親說:“他要是真心待你,不嫌棄我們家寒磣,那你也別硬撐?!?/p>
我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
晚上回屋,母親早早睡下。
我坐在老屋的小書桌前,開了電腦,開始敲下新書的第一章。
標題叫:《回去的那條路》
第一句寫的是:
“我以為我一直在逃,其實我一直在繞?!?/p>
**
寫到深夜,沈川打來電話。
我接起時,他第一句話是:
“你哭了?”
我驚訝:“你怎么知道?”
“聽你聲音變了。”
我沒否認,只問他:“你想聽我給我爸寫的信嗎?”
他答:“想?!?/p>
我把那封信復述給他聽,電話那頭安靜很久,最后他說:
“你爸一定很驕傲?!?/p>
我問:“那你呢?”
他說:
“我也是?!?/p>
“我很驕傲,你是林佳佳?!?/p>
—
窗外星星點點,我忽然有種從未有過的安定感。
那不是來自掌聲、獎項,甚至不是愛人,而是一個人終于回頭看見了自己來時的路,并決定:
不再逃,不再恨,不再埋怨。
我終于長大了。
不是因為年紀,而是因為我學會原諒自己,也原諒所有來不及說出口的愛。
本章金句節選:
“我以為我一直在逃,其實我一直在繞?!?/p>
“你爸沒等你回來,但他那只紅色水壺,我給你留著。”
“你走那年,他說:這丫頭走了,咱這屋里就不熱了?!?/p>
“我愛你。你沒白疼我。”
“我很驕傲,你是林佳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