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姒音盯著指尖那點殷紅,眉頭微蹙。方才那瞬間心悸來得蹊蹺,像有根無形的線被猛地拽了一下
“韓仵作,將軍讓你過去一趟。”帳外傳來親兵的聲音。
她應了聲,將驗尸刀仔細收好,起身時瞥見工具箱角落里那包油紙,里面是從死者指甲縫里刮下的皮膚碎屑。方才匆匆看了眼,碎屑邊緣帶著極淡的青黑色,不似尋常傷口的血色,倒像是沾染了什么東西。
沈宴的主帳里燃著炭火,暖意驅(qū)散了不少寒氣。他正對著一幅南城地形圖細看,見韓姒音進來,抬手指了指桌案上的瓷碗:“剛讓伙夫煮了碗姜湯,你暖暖身子。”
碗里的姜湯還冒著熱氣,姜味辛辣卻不沖。韓姒音捧在手里,指尖的涼意漸漸散去,她看向地圖:“將軍有新發(fā)現(xiàn)?”
“漕幫總舵在城南碼頭,離案發(fā)地不到三里。”沈宴指尖點在地圖上一處標記,“我讓人查了,昨夜漕幫有三支船隊出港,說是去巡查下游堤壩,可其中一支的回程時間比報備的早了一個時辰。”
“早了一個時辰?”韓姒音抬眸,“足夠繞去案發(fā)地再折返。”
“但漕幫的人說,那支船隊是遇到浮冰才提前返航,船上二十多號人都能作證,聽起來天衣無縫。”
韓姒音將油紙包放在桌上,推到他面前:“死者指甲里的皮膚碎屑,我剛才又看了看,邊緣有青黑色痕跡。若只是搏斗抓傷,不該是這個顏色。”
沈宴捏起油紙包對著光看了看,碎屑細如粉塵,“青黑色?是中毒?”
“有可能是對方手上涂了什么東西,也可能是死者抓傷時帶下來的。我需要些藥材,或許能驗出成分。”
……
韓姒音在案幾上鋪開宣紙,將幾種草藥碾碎混合,又滴了點姜汁,粉末漸漸泛起淡紫色。她盯著那抹顏色,忽然道:“是‘烏頭膏’。”
“烏頭膏?”
“用烏頭根熬的藥膏,外敷能麻痹神經(jīng),過量會致死。但這藥膏接觸皮膚久了,會留下青黑色印記。”韓姒音指尖點在紙上,“漕幫的人常年在水邊,若是有人手上生了凍瘡,或許會用這東西止痛。”
“你的意思是,動手的人里,有漕幫的人?”
“至少有個手上涂了烏頭膏的人。”韓姒音補充道,“而且死者口鼻里的迷藥味,我剛才又想了想,和漕幫常用的‘醉魚散’很像。那東西本是用來藥魚的,對人起效慢,但劑量夠了也能讓人昏迷。”
帳外的風雪不知何時小了些,沈宴盯著地圖上的碼頭標記,指節(jié)輕輕叩著桌案:“看來得去會會漕幫的人了。”
“將軍打算直接去查?”
“不。”沈宴抬眸,眼底閃過一絲狡黠“我讓人去請漕幫幫主來營中問話,就說……本將有要事相商。”
韓姒音看著他嘴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忽然明白過來。直接去查,漕幫定會百般抵賴,倒不如將人請過來,看他們的反應。
這時,帳外忽然傳來一陣喧嘩,副將掀簾進來,臉色有些難看:“將軍,漕幫那邊……說幫主昨夜巡查堤壩時受了風寒,臥病在床,來不了。還說派了二當家過來回話。”
“臥病在床?”沈宴笑了笑,笑意卻沒到眼底,“來得正好。”
他轉(zhuǎn)頭看向韓姒音:“等會兒二當家來了,你也留下。”
帳外的風又起了,卷起地上的雪沫子打在帳布上,發(fā)出細碎的聲響。韓姒音望著帳門,忽然有種預感,這漕幫二當家的到來,會讓這潭水,更渾。
……
漕幫二當家進帳時,帶進來一股濃重的酒氣,混著雪地里的寒氣,嗆得人鼻尖發(fā)癢。
“沈小將軍大駕光臨南城,我漕幫沒能遠迎,實在對不住。”二當家抱拳作揖,眼神卻跟掃貨似的在帳里溜了一圈,落到韓姒音身上時頓了頓,閃過一絲詫異,“這位是?”
“仵作。”沈宴語氣平淡,指了指對面的椅子,“二當家請坐。”
二當家的目光在韓姒音那雙白凈得不像干活的手上打了個轉(zhuǎn),才慢悠悠坐下,屁股剛沾著椅面就開始嘆氣
“將軍叫我來,是為了昨夜護糧兵的事吧?唉,這事兒聽得我心都揪緊了!賑災銀關(guān)乎數(shù)萬百姓的命,哪個天殺的敢動這歪心思?”
“二當家消息倒是靈通。”沈宴指尖敲著桌沿,“昨夜案發(fā)時,漕幫有支船隊提前返航,二當家可知曉?”
“知曉知曉。”二當家拍著大腿,“那是老三帶的隊,說是撞上浮冰了,船舷磕了個小口子,怕夜里凍裂才趕緊回來修補。我今早還罵了他,多大點事兒值得慌慌張張的?”
“那船隊上的人,昨夜都在船上?”韓姒音忽然開口,聲音清清淡淡的
二當家臉上的笑僵了一瞬,隨即又堆起來:“姑娘這話問的,不在船上難道還能飛了?那么大的風雪,出去凍也凍僵了。”
“那……可有人手上生了凍瘡,涂了烏頭膏?”韓姒音抬眸,目光直直對上他的眼睛。
帳里的空氣驟然凝住。二當家的眼神閃爍了一下,端起桌上的茶杯猛灌了一口,才含糊道:“水邊討生活的,誰手上沒點凍瘡?涂藥膏不是常事么?這有什么稀奇的?”
“尋常藥膏不會讓皮膚留下青黑色。”韓姒音從工具箱里拿出一小截炭火,在紙上蹭了蹭,留下一道黑痕,“烏頭膏卻會。就像這樣。”
二當家的喉結(jié)動了動,沒再接話。
沈宴看在眼里,慢悠悠道:“二當家,本將也不想把事情鬧大。只要能找回賑災銀,抓到真兇,漕幫的人若只是被牽連,本將可以既往不咎。”
“將軍這話說的!”二當家猛地站起來,手按在腰間的刀柄上,“我漕幫在南城立足百年,向來守規(guī)矩,怎會做這傷天害理的事?將軍要是拿不出證據(jù),可不能平白污人清白!”
“證據(jù)?”韓姒音微微笑著“二當家可知,人死后指甲會收縮,藏在里面的東西,就算用熱水泡、用布擦,也未必能清理干凈。那十八具尸體的指甲縫里,除了皮膚碎屑,還有些別的。”
她瞥了眼二當家驟然繃緊的肩膀,繼續(xù)道
“比如,漕幫獨有的‘水桐油’。那油氣味特殊,沾在指甲縫里,要用烈酒反復擦洗才能去掉。二當家要不要猜猜,民女能不能驗出來?”
水桐油是漕幫用來保養(yǎng)船板的,氣味辛辣,沾在身上很難洗掉。二當家的臉“唰”地白了,按在刀柄上的手開始發(fā)顫。
沈宴輕笑一聲,語氣加重了幾分:“二當家,現(xiàn)在說實話,還來得及。”
帳外的風雪不知何時停了,陽光透過帳布的縫隙照進來,在地上投下一道細長的光帶。二當家盯著那道光帶看了半晌,忽然頹然松開手,癱回椅子上,聲音發(fā)啞:
“不是幫主的意思……是老三,是老三貪心,他說那筆銀子夠漕幫上下快活十年……”
“老三在哪?”沈宴追問。
“不知道……”二當家搖頭,“今早船隊靠岸后他就沒回總舵,只托人帶了句話,說他去外地避風頭了。”
韓姒音忽然道:“他帶不走那么多銀子。漕幫里定有他的同伙,藏銀子的地方也絕不會遠。”
二當家抬起頭,眼里閃過一絲掙扎,最終咬了咬牙:“我知道他常去的一個窩點……在城東廢棄的地窖里。”
沈宴慢慢起身,盯著二當家的眼睛看了半晌:
“你最好沒騙我……備馬!”
馬蹄聲踏碎了雪后的寂靜,朝著城東方向疾馳而去。沈宴回頭看了眼緊隨其后的韓姒音,她的斗笠壓得很低,只能看見一截線條利落的下頜,在陽光下泛著冷白的光。
“你似乎對漕幫很了解?”沈宴揚聲問。
韓姒音聲音被風吹得有些散:“以前……見過類似的案子。”
……
地窖里的黑衣散發(fā)著濃重的血腥氣,韓姒音捻起一點布面上的污漬,在指尖搓了搓。那不是尋常的血漬,帶著些微黏膩感,更像是……動物的油脂混合著血。
“這些衣服不是用來穿的。”她忽然開口,聲音在空曠的地窖里有些發(fā)悶,“是用來裹東西的。”
沈宴湊近查看,果然在衣角發(fā)現(xiàn)幾處磨破的痕跡,邊緣還沾著細碎的草屑:“裹銀子?”
“不像。”韓姒音搖頭,“銀子棱角堅硬,會留下戳痕,但這些衣服上只有摩擦的毛邊。更像是……裹著活物。”
活物?沈宴眉峰一蹙。十八具護糧兵的尸體都在營地,難不成還有其他人?
韓姒音忽然彎腰,從地窖角落的陰影里拾起一小撮灰白色的粉末,湊近鼻尖輕嗅:“是骨灰。”
“骨灰?”沈宴心頭一震
“燒得很徹底,混著草灰,看不出來。”韓姒音將粉末收好,“但這地窖里沒有焚燒的痕跡,骨灰是從外面帶進來的。”
這時,親兵在外頭喊:“將軍,糧倉外發(fā)現(xiàn)一串馬蹄印,往西邊去了!”
沈宴立刻轉(zhuǎn)身:“追!”
韓姒音跟上他的腳步,走出地窖時,眼角余光瞥見那柄漕幫三當家的彎刀——刀柄上的青藍絲絳沾著點暗紅色,像是被什么液體浸過。她不動聲色地用指尖蹭了蹭,那顏色竟微微發(fā)綠。
是銅銹。
可這刀柄是純銀打造的,怎么會沾上銅銹?
追出糧倉三里地,馬蹄印在一處冰封的河邊斷了。河面冰層厚實,雪地上只有幾個雜亂的腳印,像是有人從這里下了河。
“冰層凍得結(jié)實,不可能鑿開渡河。”沈宴望著河面,眉頭緊鎖,“除非……他們知道冰下的暗河。”
韓姒音蹲下身,查看那些雜亂的腳印。其中一個腳印格外深,邊緣帶著鋸齒狀的壓痕,像是鞋底嵌著什么東西。她用匕首剜開積雪,露出一塊嵌在泥里的銅片,約莫指甲蓋大小,上面刻著半個模糊的“水”字。
“是漕幫的令牌碎片。”沈宴認出這是漕幫內(nèi)部用來標識暗河入口的記號,“他們從暗河走了。”
韓姒音接過銅片,指尖摩挲著那半個“水”字:“看來這老三早有準備。”
回到營地時,二當家正被親兵看押在帳外,見沈宴回來,忽然撲通跪下:“將軍!我想起一件事!”
“說。”
“老三昨夜離營前,讓我給一個人送過信。”二當家聲音發(fā)顫,“是個戴著銀狐帽的男人,在北城破廟里等他,還給了我一塊碎銀子當跑腿錢。”
沈宴立刻道:“帶我們?nèi)テ茝R。”
北城破廟早已荒廢,神像倒在地上,蛛網(wǎng)結(jié)了半尺厚。韓姒音點亮火折子,忽然在神臺后的縫隙里發(fā)現(xiàn)一縷黑色的絲線,質(zhì)地光滑,不像尋常布料的線。
“是錦緞。”她捻起那縷絲線,“而且是蘇州織造的云錦,上面還沾著點金粉。”
沈宴湊近一看,那金粉細如塵埃,在火光下泛著微弱的光澤:“是宮里用的東西。”
韓姒音的指尖僵住了。云錦、金粉、銀狐帽……這些東西,和七年前抄家時從父親書房搜出的“罪證”一模一樣。
難道當年的事,真的和漕幫有關(guān)?
她正走神,沈宴忽然碰了碰她的胳膊:“你看這里。”
神臺側(cè)面刻著個歪歪扭扭的“三”字,旁邊還有道新鮮的刻痕,像是用刀尖劃的。韓姒音湊近一看,那刻痕里嵌著點暗紅色的粉末——是胭脂。
“是女子用的胭脂。”她認出這是南城“馥春堂”的招牌貨,顏色偏深,帶著股玫瑰香,“老三和一個女人見過面。”
沈宴盯著那刻痕,忽然笑了:“看來這老三不僅貪財,還帶著相好的跑路了。”他轉(zhuǎn)頭看向韓姒音,“你覺得,這女人會是誰?”
韓姒音的目光落在神臺角落的積雪上,那里有半個模糊的腳印,鞋頭圓潤,是女子的繡鞋。雪地上還沾著幾滴淡紅色的水漬,已經(jīng)凍成了冰——是胭脂被雪水化開的痕跡。
“是漕幫內(nèi)部的人。”她篤定道,“這胭脂里摻了松煙墨,是為了防水,只有常年在水邊的女人才會用。”
沈宴頷首:“看來得再審審二當家了。”
離開破廟時,韓姒音回頭望了一眼。神臺后的蛛網(wǎng)在風里輕輕晃動,那縷云錦絲線纏在蛛網(wǎng)上,像根無形的線,一頭連著十年前的烈火,一頭系著眼前的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