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小憶這幾天轉遍了大半個京城,腿肚子都快轉筋了,正倚著墻根歇腳,眼角余光瞥見巷口走來個女子。
她穿一身藍布袍,領口袖口磨得有些發白,卻洗得干干凈凈,腰間懸著只小巧的銀鈴,走一步,那鈴聲便像碎玉落地般叮鈴作響。
抬眼細看時,蔣小憶不由得愣了愣。那女子眉尾嵌著顆極淡的痣,眉梢微微上挑,眼瞳是極深的墨色,論模樣,比府里掛著的《仕女圖》還要耐看——但畫里的人是死的,她是活的,連走路時布袍掃過石階的弧度,都帶著說不出的韻致。
蔣小憶顛顛的跑過去,仰著頭看她
“姐姐你見過我表哥嘛,他叫沈宴,是咱們南城的大將軍,前幾日新交了幾個朋友,說巷尾的餛飩好吃,要請人家去呢,這都好幾天沒露面了。姐姐常走這兒,沒瞅見他跟生人一塊兒過?”
沈宴?表哥?韓姒音腳步一頓,她今日沒抹膏子,本是圖方便,難不成沈宴竟派個孩子來試探?
她指尖在銀鈴上輕輕一捻,聲音溫柔:“沈宴?沒聽過?!鄙灶D,又補了一句“小弟弟,我不是南城的人哦”
“好吧,我再去問問別人”蔣小憶撓撓頭,裝作苦惱的樣子。
看著那抹藍色消失在巷尾,蔣小憶撇撇嘴。這姐姐看著溫柔,心思倒細。
……
蔣小憶跨進書房時,韓承靳正對著棋盤凝神思索,黑白棋子在他指間錯落有致。他走上前,撓了撓頭,語氣帶著幾分困意:
“公子,今日在外頭問了好些人,都說沒見過沈宴身邊有生面孔。不過回來的路上,倒是碰著個極美的姐姐,腰間掛著銀鈴,眉尾還有顆痣,瞧著挺特別的。”
韓承靳執棋的手猛地一顫,白子“當啷”一聲落在棋盤邊緣,滾出半尺遠。他抬眼看向蔣小憶,眼底翻涌著復雜的情緒,聲音都帶著不易察覺的緊繃:
“你說什么?銀鈴?還有痣?”
“是啊,”蔣小憶沒察覺異樣,只老實回話,“那痣在左邊眉尾,淡淡的一顆,不細看瞧不出來。銀鈴也別致,上頭刻著忍冬花紋,風吹著響起來,脆生生的?!?/p>
韓承靳的指尖在棋盤上懸了許久,指節泛白,像是在極力穩住什么。他盯著蔣小憶,又確認了一遍:“左邊眉尾?忍冬花紋的銀鈴?”
“錯不了,”蔣小憶點頭,“那花紋我在公子書房的畫冊上見過,記得清楚?!?/p>
韓承靳沒再說話,只是緩緩靠向椅背
怎么會……
他看向窗外飄落的槐花瓣,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棋盤上的紋路,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悶得發慌。那聲清越的鈴響,突然與記憶里那個模糊的影子重疊在一起,攪得他心緒難平。
“改日得空,便去那邊走一走。聽說巷尾的餛飩攤味道不錯,正好去嘗嘗?!?/p>
“是,”蔣小憶應道,“那餛飩攤的張叔手藝確實好,公子去了,我提前跟他說一聲,少放些蝦皮?!?/p>
韓承靳微微頷首,指尖拂過棋盤上的紋路,聲音輕緩如流水:“不急,等這局棋下完再說?!?/p>
陽光透過窗欞落在他素色的衣袖上,映得那雙手愈發清瘦修長,倒真像幅淡泊寧靜的仕子圖。
……
韓姒音轉進菜市場時,腰間的銀鈴還在隨著腳步輕輕晃悠,只是那鈴聲聽著雖脆,卻掩不住心中的幾分沉凝。
方才那孩子的話在心頭反復打轉。沈宴,還要請朋友去巷尾吃餛飩——這些話半真半假,偏生挑了個最尋常的由頭,倒像是故意說給她聽的。
尤其是那孩子問話時,嘴角的笑和背后蜷起的手指,明明是試探,偏裝得一派天真。
她在豆腐攤前停住腳,指尖無意識地敲著竹籃沿。沈宴這幾日確實沒露面,她本以為是軍中有事絆住了,難不成是察覺了什么?可若真是沈宴派來的,何必讓個孩子冒險?還是說……是旁人?
腦海里忽然閃過方才那孩子亮晶晶的眼睛,像極了某種小獸,看著無害,卻藏著機敏。
“姑娘要買塊豆腐?”隔壁賣青菜的大娘見她站了許久,笑著搭話,手里還在捆著一把水靈的菠菜,“今日的嫩豆腐剛出鍋,配著蝦皮熬湯最鮮了。”
韓姒音回過神,指尖從竹籃沿移開,淺笑道:“那就來塊嫩的吧。”目光落在大娘攤位上的薺菜上,“這薺菜看著新鮮,是今早剛挖的?”
“可不是嘛,”大娘手腳麻利地稱好豆腐,用油紙包好遞過來,“我家那口子天不亮就去城外坡上剜的,姑娘要些不?包餃子最香。”
“好”韓姒音點點頭,將錢遞過去
往前走了幾步,瞥見街角賣糖畫的攤子,韓姒音腳步微頓。那孩子看著不過十歲出頭,若是尋常人家的孩子,此刻該纏著大人要糖吃才是,哪會有那般沉得住氣的眼神?
她指尖觸到菜葉上的露水,涼絲絲的觸感讓思緒清明了些。不管是誰派來的,這話里的試探總是真的。
這么想著,腳步卻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些,腰間的銀鈴叮鈴作響,混在菜市場的喧囂里,倒像是怕人聽不見似的。
韓姒音低頭看了眼那只銀鈴,忍冬花紋在陽光下泛著淡淡的光,忽然抬手將鈴繩往緊了收了收,鈴聲頓時輕了許多。
罷了,先買完菜回去,過些日子去看看那個餛飩攤。
她拎著竹籃拐進另一條巷子,背影很快融進了往來的人群里,只偶爾有幾聲極輕的鈴響,像被風揉碎了似的,消散在街角。
……
太和殿里,早朝的鐘聲還在回蕩,空氣卻像結了冰,壓得人喘不過氣。
“陛下!”兵部尚書捧著軍報的手抖得厲害,聲音嘶啞,“倭寇襲擾東南半月有余!昨夜……昨夜他們攻破了寧海衛!守將自刎殉國,港口百余商船被燒,沿海百姓死傷慘重……”
御座上皇帝猛地站起,龍袍下擺帶翻了硯臺,濃墨潑在奏章上,洇開一大片污跡。
“島夷猖狂!”皇帝的聲音像炸雷,“誰去給朕蕩平這群海寇?!”
殿內死寂。東南海戰兇險,倭寇狡詐,前兩年折進去的老將不少。武將們個個低頭,無人應聲。
“臣,沈宴,愿往!”
一個清朗但斬釘截鐵的聲音打破了沉默。眾人看去,只見武將隊列中,一個身影跨步出列。
“胡鬧!”文官隊列里,沈秉禎臉色鐵青,低聲喝止
沈宴的身形挺拔如松。那身朝服穿在他身上,腰間的玉帶緊束,勾勒出勁窄利落的腰線。他站在那里,不似周圍文官的儒雅,也不似部分老將的魁梧厚重,倒像一桿收在錦袋里的長槍,沉穩內斂之下,是掩不住的銳氣和力量感。
皇帝看著沈宴年輕的臉,皺眉:“東南海戰非同兒戲,你……”
陛下!”沈宴抬手,目光灼灼地直視皇帝。他沉聲道:“去年臺州灣協防,臣曾被倭人冷箭所傷,他們的兇殘與狡詐,臣親身領教過。”
少年站在大殿中央,晨光斜照在他身上。眼神中毫無懼色
皇帝盯著他,片刻,猛地一拍御案:“好!朕給你五千水師,二十艘新樓船!沈宴聽旨——此去東南,不僅要驅寇,更要搗其巢穴!朕要他們十年不敢再犯!”
“臣,領旨!”沈宴單膝跪地,動作干脆利落,朝服下擺鋪開在地。
……
風似乎帶著海的氣息吹來,沈宴已換了身銀甲
他翻身上馬,動作矯健流暢,甲胄隨之發出鏗鏘之聲。正要揚鞭,卻猛地勒住韁繩。馬嘶鳴著,他回望宮城。
宮門高高的臺階上,沈秉禎的身影不知何時已佇立在那里,正遠遠望著他。父子倆的目光在空中短暫交匯。沈宴嘴唇微動,無聲地吐出三個字:“爹,放心”隨即,他猛地一夾馬腹
“駕!”
駿馬如箭般沖出,清脆的馬蹄聲踏碎了清晨的薄霧。那銀甲長槍的少年背影,迅速消失在城門方向。
……
沈府的回廊剛灑過清水,青石板縫里還浸著濕意。沈秉禎換下朝服,正解著腰間的玉帶,就見沈夫人端著藥碗從月亮門走來。
“宴兒的事,前院聽差的已經回了?!彼龑⑺幫胼p輕放在廊下石桌,熱氣裊裊里,聲音溫軟,“五千水師,二十艘樓船,陛下是真信他?!?/p>
沈秉禎捏著玉帶的手一頓,指腹蹭過冰涼的玉扣。他不是武將,不懂海戰兇險,只記得方才殿上,兒子那眼神像極了自己初任推官,在刑獄司斷第一樁人命案的模樣。
“你打算在這兒站到天黑?”沈夫人抬手替他理了理微亂的衣襟,“刑獄司的急報卯時就到了,城東那案子卷宗對不上,等著你去剖斷呢?!?/p>
沈秉禎皺眉:“可宴兒他……”
沈夫人打斷他,語氣依舊溫和,卻把刑獄司的卷宗塞進他懷里,“他自小主意正,你操再多心,刀槍也不長眼?!?/p>
沈秉禎低頭看著卷宗,封皮“滅門案”三字刺目。忽然想起昨夜沈宴端夜宵進來,說“爹,您卷宗里記著倭寇慣用淬毒短刀,我記下了”——原來那孩子,早把他的案卷翻遍了。
“他這趟去,”沈夫人抬頭,眼底沒有淚,只有一片溫靜的亮,“你別總想著護著。咱們沈家的兒郎,該去的風浪,躲不過。”
沈秉禎嘆了口氣正要轉身,忽然想起什么,輕聲問:“崢兒呢?今早沒見他在書房,不是說要幫我核校這案的證詞?”
沈老夫人拿起石桌上的帕子,慢慢擦著藥碗邊緣“看你早朝遲遲未歸,怕刑獄司那邊等著急,天不亮就過去了?!?/p>
“去刑獄司了?”沈秉禎微怔,“他雖跟著我學過斷案,終究……”
“他說那卷宗里的仵作筆錄有幾處含糊,”沈夫人淺淺一笑,眼角的細紋里盛著晨光,“正好趁你沒到,先去驗尸房再看看那具尸首。還說,你今日心思不定,他多盯點,省得你分心?!?/p>
沈秉禎攥著卷宗的指節松了松。崢兒自小沉穩,不像宴兒那般外露,卻總在這些細微處透著妥帖。
“去罷,”沈夫人將藥碗端起來,轉身往內院走,“他在那邊替你盯著呢,你且安心去。等晚上回來,我給你們燉了蓮子羹,解解乏?!?/p>
沈秉禎望著她的背影,又望了望刑獄司的方向,終是轉身快步走向側門。
可他總覺得這次的風浪,比臺州灣的冷箭要沉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