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疏荷在圣宸宮當差的第三日，青禾抱著盆新綻的山茶來見她。那山茶是罕見的“醉楊妃”，花瓣邊緣泛著粉白，像美人微醺時的頰色。青禾把花盆放在廊下的石臺上，指尖還沾著泥土：“張姑姑說這是皇上賞的，讓你擺在才人窗邊——暖房的活計我能應付，你在這兒安心當差。”
江疏荷正給窗臺上的茉莉換陶粒，聞言抬頭笑了笑。圣宸宮的二等宮女不用再做浣衣局的粗活，每日只需照看花草、整理偏殿的書案，月錢比在暖房時多了五百文。宓櫻說這是“一步登天”，可她總覺得這宮里的“體面”都帶著看不見的繩線，稍不留意就會被捆住手腳。
“暖房的墨蘭該添肥了，”江疏荷把陶粒鋪得均勻，“用去年的豆餅肥，別用新的，新肥燒根。”青禾點頭應著，忽然壓低聲音：“劉廚子招了，說確實是賢妃宮里的太監讓他加桃仁的，但沒說要害人，只說是‘讓才人身子虛些’。現在賢妃被禁足在瑤光殿，淑妃娘娘昨天去看過，回來時臉色不太好。”
江疏荷捏著陶粒的手頓了頓。“身子虛些”——這話說得比直接下毒更陰狠。若是朵才人長期體虛，胎像不穩，皇上難免會漸漸失了耐心，屆時就算孩子能保住，也難有體面。她想起李太醫藥方上的“蘇”字壓痕，指尖在花盆沿上輕輕劃了劃：“你回去時繞去太醫院，就說圣宸宮的薄荷該換了，問問李太醫有沒有新采的——順便看看他那里有沒有帶‘蘇’字的印章。”
青禾剛走，朵才人就扶著宓櫻的手出來了。她今日穿了件月白錦裙，裙擺繡著暗紋蘭草，比前幾日看著精神些。“這山茶開得真好，”她伸手碰了碰花瓣，“聽說你讓青禾去太醫院了？”江疏荷心里一動，原來宮女的行蹤早被看在眼里。她屈膝回話：“是，想著給才人換些新鮮薄荷泡茶，太醫那里的藥材總比外面的干凈。”
朵才人笑了笑，讓宓櫻取來個錦盒：“這是前幾日整理舊物時找出來的，你看看有沒有用。”盒子里裝著半本線裝書，封面寫著《草木識要》，翻開第一頁，就見右下角蓋著個朱紅小印——正是那個“蘇”字，和藥方、花木譜上的印記一模一樣。“這是我剛進宮時，太后賞的。”朵才人望著窗外的流云，“她說這書是故人留下的，讓我閑來無事時翻翻，說能養心性。”
江疏荷指尖撫過那方印，紙頁邊緣有些發脆，看來有些年頭了。“太后娘娘有心了。”她翻到中間一頁，忽然停住——那頁講的是何首烏的養護，批注里寫著“需與茯苓同植，否則易生蟲”，字跡和養花經上的刻痕如出一轍。
“你也喜歡這書？”朵才人見她看得認真，“若是喜歡，就送給你吧。我懷著身孕，總覺得眼暈，也看不了這些小字。”江疏荷剛要謝恩，就見宓櫻匆匆從外面進來，手里拿著支玉簪：“才人，慈寧宮的太監來了，說太后讓您把前幾日賞的那支玉簪送回去，說是要給新選的秀女做樣子。”
那玉簪江疏荷見過，是支白玉蘭簪，簪頭的花瓣能活動，據說是蘇家的舊物。朵才人接過玉簪時，指尖微微發顫：“知道了，我這就讓疏荷送過去。”
從圣宸宮到慈寧宮的路，江疏荷走得極慢。玉簪在錦盒里輕輕晃動，像誰在低聲說話。路過御花園的假山時，她聽見里面傳來說話聲，是錦書的聲音：“……太后突然要回玉簪，定是怕朵才人查出什么。那玉簪的夾層里藏著蘇家的賬本，當年蘇家就是因為這賬本被抄的。”
另一個聲音很陌生，帶著點沙啞：“淑妃娘娘讓你盯緊些，別讓江疏荷這丫頭壞了大事。她能從浣衣局爬到圣宸宮，定不簡單。”江疏荷心口一緊，悄悄退后兩步，躲在芭蕉葉后。就見錦書從假山后走出來，手里拿著個油紙包，往慈寧宮方向去了——那油紙包的形狀，像極了包藥的樣子。
到了慈寧宮，守殿的太監引她去偏殿。太后正對著盆何首烏發呆，玉杖斜靠在榻邊，杖頭的翡翠在陽光下泛著冷光。“玉簪帶來了？”太后沒回頭，聲音比上次聽著沉。江疏荷把錦盒遞過去，目光落在那盆何首烏上——盆土邊緣有新翻動的痕跡，像是剛埋過什么東西。
“聽說你得了本《草木識要》？”太后打開錦盒，指尖捏著玉簪轉了轉，“那書是蘇家小姐的，她當年最愛研究花草，可惜十七歲就沒了。”江疏荷想起養花經上的刻痕，忽然道：“奴婢在暖房見過本養花經，字跡和那書上的批注很像，上面還寫著‘慈寧宮何首烏，土中埋玉’。”
太后捏著玉簪的手頓了頓，玉簪的花瓣“咔嗒”一聲彈開，里面掉出個小紙卷。江疏荷剛要去撿，太后突然用玉杖按住她的手：“別碰。”她的聲音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顫抖，“那是蘇家的賬冊，記著當年誰拿了他們的東西——包括這盆何首烏里埋的玉佩。”
江疏荷的指尖離紙卷只有寸許，能看見上面寫著“瑤光殿”三個字。原來淑妃讓錦書送的不是藥，是賬本的下落。她忽然明白，太后要回玉簪不是為了秀女，是怕朵才人發現夾層里的秘密；淑妃拿出花木譜，是在試探她是否能認出蘇家字跡；而朵才人送她《草木識要》，或許是早就知道這書里藏著線索。
“這玉簪你拿著吧。”太后把紙卷塞回玉簪，重新合上花瓣，“往后圣宸宮和慈寧宮的花草，都由你照看。要是發現有人動這盆何首烏，就來告訴哀家。”江疏荷接過玉簪，指尖觸到太后的手，竟比暖房的井水還要涼。
回到圣宸宮時，夕陽正落在偏殿的窗欞上，把《草木識要》的影子投在地上，像片展開的葉子。江疏荷翻開書，在何首烏那頁的空白處，發現有個用指甲劃的小記號——是朵才人常用的繡繃針的形狀。她忽然想起朵才人說“太后賞書是為了養心性”時，眼角掠過的那絲冷意。
宓櫻端來晚膳時，見她對著書發呆，笑著說：“才人說你愛看書，讓小廚房給你留了碟杏仁酥——不是賢妃宮里的，是御膳房新做的，加了蓮子，吃著安神。”江疏荷拿起塊酥餅，忽然看見碟子里的酥餅擺成了蘭草形狀，和淑妃賞的耳墜一模一樣。
窗外的月牙爬上宮墻，把影子拉得很長。江疏荷把玉簪放進《草木識要》里夾好，又將書鎖進木柜。她知道，這書和玉簪就像兩扇沒關緊的門，門后藏著蘇家舊案的碎片，而太后、淑妃、朵才人，都在借著花木的影子，悄悄撿拾這些碎片。
夜里起了風，吹得窗欞“吱呀”作響。江疏荷起身關窗時，看見青禾從暖房方向跑來，手里舉著盞燈籠，燈籠的光在宮墻上晃出個晃動的影子——那影子手里拿著把花鏟，正往慈寧宮的方向去。她心里一沉，握緊了袖袋里的玉簪。看來今夜，有人要去挖那盆何首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