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玉院徹底亂成了一鍋沸粥。
丫鬟婆子們驚惶失措,有的想去扶那個口吐白沫的小丫鬟,手伸到一半又觸電般縮回來,仿佛她也沾染了什么不祥之氣。
有的則死死盯著那扇緊閉的房門,仿佛里面圈禁的不是自家小姐,而是一頭即將破門而出的洪荒猛獸。
恐懼像墨汁滴入清水,迅速暈染開來,將每個人的臉都浸泡得慘白。
而此刻,風暴中心的江書晚,正赤著一雙白玉般的腳,浸在冰涼刺骨的浴桶里。
舒服。
實在是太舒服了。
她微微瞇起眼,將一顆紫紅色的葡萄丟進嘴里,牙齒輕輕一磕,清甜的汁水在舌尖炸開。
涼水浸泡著每一寸肌膚,驅散了骨頭縫里的燥熱。
這才是人生。
跟21世紀加班到凌晨,只能靠冰美式續命的社畜生涯相比,眼下這國公府嫡女的生活,簡直是神仙過的日子。
除了那個隨機掉落的剝皮結局。
外面的嘈雜聲隱約傳來,她只當是下人們在日常吵鬧,懶得費心去管。
只要別來煩她享受這來之不易的“冰桶挑戰”就行。
就在她愜意地準備再吃一顆葡萄時,院外傳來一陣沉重而急促的腳步聲,帶著金戈鐵馬的肅殺之氣。
“都給我滾開!”
一聲雷霆般的怒喝,威嚴得讓整個院子的空氣都為之凝滯。
是鎮國公,江震。
下人們嚇得魂飛魄散,齊刷刷跪了一地,連大氣都不敢喘。
江書晚心頭一跳,手里的葡萄都忘了往嘴里送。
這聲音……是原主的祖父。
那個傳說中殺伐決斷,能止小兒夜啼的軍中煞神。
他怎么來了?
不等她想明白,“砰——”的一聲巨響,仿佛平地驚雷。
她那扇結實的房門,被人從外面一腳踹開,木屑四濺,門板以一個扭曲的角度撞在墻上,發出痛苦的呻吟。
一個身穿玄色常服,身形魁梧,須發皆白卻依舊挺拔如松的老者,裹挾著一身尚未散盡的殺氣,立在門口。
他那雙鷹隼般銳利的眼睛掃視著屋內,仿佛在搜尋什么妖魔鬼怪。
然后,他的視線,定格在了浴桶里的江書晚身上。
四目相對。
空氣仿佛凝固了。
江震想象過無數種可怖的場景。
或是妖邪附體,孫女面目全非。
或是邪術失控,滿室狼藉。
他甚至做好了當場斬殺妖物,為孫女報仇的準備。
可他看到了什么?
他的孫女,穿著一身單薄的細棉寢衣,大半個身子泡在一個巨大的浴桶里,姿態慵懶地靠著桶壁,一只手還捏著一顆晶瑩的葡萄。
她神情呆滯,嘴巴微微張著,顯然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傻了。
這哪里有半分妖邪之氣?
這分明就是一幅……驕奢淫逸的夏日消暑圖。
江書晚腦子里一片空白。
救命。
現場抓包。
雖然她什么都沒干,但這場面怎么看怎么透著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詭異。
“祖……祖父?”
她試探著開口,聲音有點發干。
江震沒有理她,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
他走到浴桶邊,伸出那只布滿老繭的手,探入水中。
一股刺骨的寒意順著指尖瞬間竄遍全身。
真的是冰。
不是冰鑒里那種融了大半的碎冰,而是整整一桶,仿佛剛從數九寒冬的河里撈出來的冰水。
他的目光在水面逡巡,很快,他看到了沉在桶底的那些尚未完全融化的、白色的粉末狀晶體。
江震的瞳孔驟然一縮。
這是……硝石?
他戎馬一生,對火藥的原料再熟悉不過。
可硝石,不是用來制火藥的嗎?怎么會用來……生冰?
他抬起頭,再次看向自己的孫女,那眼神不再只是銳利,而是帶著一種審視戰俘般的冰冷與探究,仿佛要將她的靈魂從皮囊下揪出來,放在陽光下暴曬。
“說,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聲音低沉得像營帳中戰鼓的悶響,每一個字都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壓,敲在江書晚的心上。
江書晚被他看得頭皮發麻,背后的汗毛一根根倒豎起來。這一刻,她毫不懷疑,如果自己的回答有半點差池,眼前這個老人會毫不猶豫地擰斷她的脖子。
求生的本能讓她立刻選擇了最樸素、最無害的答案。她指了指桶底的白色粉末,聲音發干地老實交代:“是硝石……孫女、孫女無意中在古書上看到,硝石溶于水,能讓水結冰。”
她頓了頓,生怕這位封建大家長不信,又補充了一句極其卑微的理由:“天太熱了,孫女就……就想弄點冰來涼快涼快……”
說完,她緊張地看著江震,心里瘋狂盤算。
這算是奇技淫巧嗎?會不會被當成妖女燒死?她現在跳桶逃跑還來得及嗎?
江震死死地盯著她,臉上的表情變幻莫測。
天太呈熱了……
想涼快涼快……
就這么簡單?
不。
不對。
他的腦海里,瞬間閃過無數畫面。
是北境邊關那毒辣的烈日,將士們穿著幾十斤重的鐵甲,在酷暑中行軍,中暑倒地者不計其數。
是傷兵營里,傷口潰爛發炎,高燒不退的年輕士兵,在痛苦中掙扎,卻連一塊降溫的冰塊都得不到。
是夏日里,糧草肉食極易腐壞,不知有多少珍貴的物資白白浪費。
冰。
在夏天,在戰場上,冰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能拯救無數士兵的性命。
意味著能保持軍隊的戰斗力。
意味著能贏得一場又一場戰爭的勝利!
而他的孫女,江書晚。
這個他一直以為只知道追逐皇子,驕縱無腦的孫女。
竟然,在背著所有人,悄無聲息地,研究出了這種……足以顛覆戰局的神技!
他想起密信里說的。
“閉門三日于庖廚,煉制穢物,氣味熏天。”
是在做實驗!
江震的心臟,被一股巨大的激流狠狠撞擊著。
全都明白了。
她為什么突然不去參加賞花宴,不再癡纏太子。
她為什么約束下人,整日將自己關在院子里。
她不是變了,她是長大了!
她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為這個功高震主、危機四伏的鎮國公府,尋找一條新的出路!
她承受著下人們“妖邪附體”的恐懼和非議,一個人默默忍受著所有不解與壓力,只為了研制出這救命的秘寶。
而她剛剛說什么?
“天太熱了,想涼快涼快。”
多么輕描淡寫的借口!
她這是怕自己擔心,怕家族因此惹上麻煩,才故意裝作一副不經意的模樣!
好孩子。
真是我的好孫女!
江震只覺得一股熱流直沖眼眶,戎馬一生流血不流淚的鐵血將軍,此刻竟再也控制不住。
他看著浴桶里那個一臉茫然的孫女,嘴唇哆嗦著,老淚縱橫。
“晚晚……”
他的聲音嘶啞,充滿了無盡的愧疚與心疼。
“苦了你了!”
“你……你竟為了我鎮國公府的將士們,如此忍辱負重,是祖父……是祖父錯怪你了!”
江書晚:“???”
哈?
忍辱負重?為將士們?
大哥,你在說什么胡話?我就是想泡個澡啊!
她看著眼前這個突然開始自我攻略、腦補了一整出悲情大戲的老爺子,徹底懵了。
這屆古代人的腦回路,是不是都有點過于崎嶇了?
江震卻已然沉浸在自己的感動之中。
他猛地一抹臉上的淚水,眼中迸發出前所未有的精光。
此事事關重大,絕不能泄露出去!
他當機立斷,對著門外厲聲下令。
“來人!大小姐近日清心寡欲,潛心禮佛,不料暑氣入體,身子抱恙。”
“即刻起,將漱玉院封鎖,任何人不得隨意出入!”
“再備好車馬,將小姐即刻送往城郊的溫泉別院,靜心休養!”
“對外就說,小姐要去別院為國祈福,任何人不得探視!”
一系列命令,干脆利落,不容置喙。
跪在院子里的下人們雖然不解,但誰也不敢多問一句,連聲稱是。
江書晚在浴桶里聽得一愣一愣的。
溫泉別院?
靜心休養?
不用應付社交,不用看人臉色,還能被人伺候著泡溫泉?
這不就是她夢寐以求的……帶薪休假,頂級療養,完美咸魚躺平基地嗎?!
幸福來得如此突然。
她幾乎是立刻從水里站了起來,激動地看向江震,眼中閃爍著真誠的光芒。
“孫女遵命!”
“孫女一定好好休養,絕不辜負祖父的期望!”
這一聲發自肺腑的吶喊,在江震聽來,卻是另一番深意。
看,她聽懂了。
她知道這是在保護她,是在為她的“研究”創造一個更安全的環境。
江震心中愈發欣慰,他走到江書晚面前,無比鄭重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好孩子,去吧。祖父……等你回來。”
那眼神里,有期許,有托付,更有無言的承諾。
江書晚雖然沒完全搞懂,但感覺自己好像……中大獎了?她用力點頭,眼中閃爍著對未來帶薪休假生活最真誠的光芒。
而她不知道的是。
“鎮國公府嫡女江書晚因舉止怪異,被國公爺連夜送往城郊別院‘圈禁’”的消息,正以最快的速度,插上翅膀,飛向了京城里每一個關心她的人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