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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度春陽

第八章

后帳的寂靜,并非真正的無聲。它是厚重氈簾將外界的喧囂——慶功宴上粗獷的笑罵、酒壇碰撞、篝火噼啪——過濾后殘留的沉悶鼓點,是夜風掠過營旗發出的嗚咽低鳴,是牛油燈芯燃燒時細微的“嘶嘶”聲。這寂靜如同濃稠的、帶著藥味和毛氈膻氣的墨汁,沉甸甸地將李承鉉包裹其中,滲透進每一次因肋下抽痛而變得異常艱難的呼吸里。

傷口在軍醫重新包扎后,那被烈酒灼燒般的尖銳痛楚終于沉淀為一種更深沉、更頑固的鈍痛,隨著心跳的搏動,一下下鑿擊著那片脆弱的皮肉。每一次吸氣都像在牽拉無形的絲線,提醒著這具軀殼的脆弱與不堪。他閉著眼,試圖將意識沉入這片人為制造的黑暗。然而,額角被擦拭過的皮膚,卻頑固地殘留著一絲微弱的、格格不入的暖意,如同雪地上一點突兀的余燼,微弱,卻灼人,與他記憶中經年累月的冰冷形成了尖銳的諷刺。

帳簾被一只骨節分明的手輕輕掀開一條縫,帶進一絲裹挾著篝火余燼氣味的夜風。

“李司馬?”宋云朔的聲音響起,帶著他慣有的沉穩,那絲不易察覺的關切被巧妙地壓在了平穩的調子之下,像是怕驚擾了什么。

李承鉉的身體在毛氈上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仿佛沉睡的獸被風中的異樣驚醒,隨即又強迫自己松弛下來。他喉間發出一聲壓抑的悶哼,掙扎著想撐起上半身,動作不可避免地牽扯到肋下,額角瞬間又沁出一層細密的冷汗。

“快躺下!”宋云朔已快步走到榻邊,有力的手掌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按在他未受傷的肩膀上,阻止了他的動作。宋云朔的目光在昏黃搖曳的油燈下掃過李承鉉的臉——那張臉蒼白得近乎透明,薄唇緊抿,下唇上還殘留著被他自己咬破的細小血痂,額角的冷汗在燈光下閃著微光。“軍醫再三叮囑,務必靜養,不可妄動。”他的語氣帶著軍令般的肯定,隨即轉為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郁,“小妹行事莽撞,不知輕重,害司馬受苦至此。父親……方才席間亦是嘆息,心中過意不去。”

“宋先鋒言重了。”李承鉉的聲音從喉嚨深處擠出,低啞干澀,帶著明顯的疲憊和強忍痛楚的痕跡。他順勢躺回,眼簾低垂,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遮住了眸中所有的情緒,只留下謙卑的姿態,“是卑職……體魄不濟,未能承歡宴飲,反擾了諸位將軍雅興,實在汗顏。宋校尉……”他頓了頓,聲音里似乎注入了一絲微弱的溫度,卻又轉瞬即逝,“……一片赤誠之心,欲提攜卑職這等微末之人融入軍中袍澤,其情可感。承鉉……惶恐,亦銘感五內。”他將姿態放得極低,字字句句都將功勞與過錯歸于自身,將宋清杳的行為定性為“赤誠”與“提攜”,那份刻在骨子里的卑微與謹慎,在此刻的虛弱襯托下,顯得格外真實,也格外令人……心頭發堵。

宋云朔英挺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結。他看著李承鉉蒼白脆弱的樣子,聽著他滴水不漏、將所有責任攬于己身的言辭,心頭那點對妹妹的惱火和對眼前人的復雜情緒交織在一起,最終化為一聲輕嘆:“她那性子,自小在軍營里野慣了,被父親和將士們縱得不知天高地厚,只知憑著一腔血氣橫沖直撞,何曾懂得體恤他人傷痛?此番回去,定要父親嚴加約束,再不可如此肆意妄為!”

他語氣中帶著兄長對幼妹的無奈,也帶著將領對下屬不當行為的嚴厲。目光再次落回李承鉉身上時,那份嚴厲又悄然隱去,轉為一種帶著敬重的安撫:“司馬此番獻策黑水澗奇襲,洞察先機,實乃首功!更親赴險境,浴血而歸,此等功勛,涼州軍民有目共睹,已非‘微末’二字可表。你且安心靜養,軍中諸事,自有父親與云朔擔待。有任何需要,但憑吩咐,不必拘禮。”

然而,宋云朔的眉頭并未完全舒展,話鋒一轉,聲音不自覺地壓得更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只是……眼下尚有隱憂。京都那邊,關于后續糧草補給與援兵調度的文書,傳遞遲緩,語焉不詳,效率……遲緩得令人心焦。兵部的回函,含糊其辭,只說‘已在籌措’,卻無具體章程時限。沙州雖解圍,然吐蕃贊普主力未損,困獸猶斗,涼州防線壓力未減分毫。糧草,乃大軍命脈……”他沒有再說下去,但那份沉重的憂慮,已沉沉地壓在了本就寂靜的后帳之中。

李承鉉低垂的眼睫,在聽到“京都”、“兵部”、“遲緩”、“含糊其辭”這幾個詞時,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如同被風吹動的蝶翼,快得讓人以為是光影的錯覺。他的呼吸依舊平穩而略顯沉重,但放在身側、未受傷的那只手,指尖卻無意識地劃過身下粗糙的毛氈邊緣,指腹感受著那粗糲的紋理,動作細微而緩慢。片刻后,他才抬起眼簾,目光并未直視宋云朔,而是虛虛地落在帳篷頂昏黃的燈影上,聲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憂慮,謹慎地回應:“竟有此事?……路途遙遠,山川阻隔,轉運艱難或可理解一二……只是,軍情如火,瞬息萬變,糧秣輜重關乎三軍士氣與涼州存亡,實乃……耽擱不得。”

宋云朔的眼神驟然銳利了一瞬,如同出鞘的寒刃,隨即又被他強行按捺下去,化作一聲更深的、帶著憤懣的輕哼:“司馬所言極是!路途艱難尚可克服,然……”他頓了頓,終究沒有將那句指向朝堂的誅心之語徹底說出口,只是重重吐出兩個字:“……人心!”那未盡之意,如同沉重的陰云,籠罩在兩人之間。他顯然不愿再多談這令人憋悶的朝堂傾軋,強自平復了一下情緒,又叮囑了幾句安心休養的話,便轉身,帶著一身沉郁離開了后帳。

厚重的氈簾落下,重新隔絕了內外。帳內殘留著宋云朔身上淡淡的硝煙與皮革混合的氣息,很快又被濃重的藥味和寂靜吞噬。

李承鉉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側過頭,目光如同沉靜的流水,最終落在桌案上那碗早已涼透的湯藥上。渾濁的藥汁在粗陶碗中凝結了一層薄薄的暗色浮沫,映著上方跳躍的、昏黃不定的燈火,光影在碗底扭曲、攪動,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下涌動的暗流。他伸出那只未受傷的手,手指修長卻蒼白,指尖冰涼,觸碰到同樣冰冷的碗壁。沒有猶豫,他端起碗,仰頭,將那苦澀刺鼻的藥汁一飲而盡。藥液滑過喉嚨,帶來一種近乎麻木的清醒,沖刷著身體內部殘留的灼熱和一絲若有若無的眩暈。他放下空碗,指腹沿著粗糙冰冷的碗沿,極其緩慢而精確地摩挲了一圈,仿佛在確認某種熟悉而堅硬的邊界,又仿佛在借此平息內心深處的某種波瀾。

時間在寂靜和傷痛的鈍感中流逝。帳外的喧囂似乎漸漸低落下去,只余下守夜士兵偶爾走過的沉重腳步聲和更遠處風掠過曠野的嗚咽。肋下的抽痛如同潮汐,時強時弱,卻永不退去。就在意識仿佛要被這無邊的疲憊與痛楚拖入混沌的黑暗深淵時,帳簾的底部,又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沒有腳步聲,沒有呼吸聲,只有一絲極其微弱、帶著清甜氣息的風,悄然鉆了進來。

李承鉉依舊閉著眼,呼吸平穩而深沉,仿佛已陷入沉睡。連那因疼痛而微蹙的眉心,都在昏暗中顯得格外平靜。

一個纖細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靈貓,貼著帳簾的縫隙,悄無聲息地滑了進來。她停在床榻邊,身影在昏暗的光線下只是一個模糊的輪廓。空氣中,那股清甜的桂花香氣變得清晰了一些,混雜著篝火的煙火氣和一絲屬于少女的、干凈的暖意,與帳內濃重的藥味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她在那里停頓了數個呼吸的時間,似乎在屏息觀察,又似乎在猶豫掙扎。終于,她極其小心地俯下身。

李承鉉能感覺到空氣的輕微流動,接著,一個帶著食物溫熱氣息和油紙特有味道的包裹,被極其輕柔、幾乎無聲地放在了他枕邊矮幾的藥碗旁邊。隨后,又是一陣極其細微的窸窣聲,一個冰涼、光滑、帶著玉石特有沁涼感的小物件,也被小心翼翼地擱在了矮幾上,緊挨著那個油紙包。一股淡淡的、清涼的草藥香氣立刻從那小物件上散發出來,沖淡了周遭的藥味。

做完這一切,那身影并沒有立刻離開。宋清杳就站在咫尺之遙的黑暗中,目光的落點,毫無疑問是榻上那張在昏暗中顯得格外蒼白沉靜的臉。李承鉉能清晰地感覺到那道目光的重量——帶著小心翼翼的探詢,濃得化不開的愧疚,或許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混雜著責任與“拯救者”身份的關切。屬于她的氣息——陽光、風沙、汗水的微咸、篝火的煙火氣,還有那縷突兀卻執著的桂花香——在狹小的空間里無聲地彌漫開來,固執地侵擾著這片由傷痛和冰冷構筑的領域。

時間仿佛凝滯了片刻。終于,她似乎確認他呼吸平穩,沉沉睡去,才極其輕微地、帶著一種如釋重負般的吐息,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她的動作輕巧得不可思議,仿佛怕驚擾了空氣。氈簾再次被掀開一條細縫,那抹纖細的身影融入帳外的黑暗,簾子隨即落下,將最后一絲屬于她的氣息也隔絕在外。

帳內重歸死寂。

又過了許久,久到仿佛連油燈的火焰都因這漫長的寂靜而變得有些凝滯,李承鉉才緩緩睜開了雙眼。那雙墨玉般的瞳孔在昏暗中沒有焦距,空洞地映著帳頂模糊的陰影,如同寒潭深處千年不化的玄冰,深不見底,不起波瀾。

他極其緩慢地側過頭,脖頸轉動時牽扯到傷處,帶來一陣悶痛,但他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視線精準地落向枕邊矮幾。

原本只有藥碗和水杯的矮幾上,多了一個用粗麻繩系著的油紙包,形狀圓潤,散發著誘人的、甜膩的糕點香氣,那溫熱感似乎還未完全散去。緊挨著它的,是一個約莫三指寬、溫潤細膩的白玉小瓶。瓶身線條流暢,在昏暗的光線下流轉著一層柔和的、內斂的光澤,瓶塞處透出的清涼藥香,清雅而純粹——這絕非西北軍營里能找到的粗糲之物,其精致與來源,不言而喻。油紙包的下方,還壓著一張折得方方正正、邊緣毛糙的粗糙紙片,顯然是隨手從軍中文書簿冊上撕下的一角。

李承鉉伸出手。他的手指依舊冰涼,動作穩定得沒有一絲顫抖。指尖觸碰到那粗糙的紙片,感受到其劣質的紋理和邊緣的毛刺。他拿起紙片,并未立刻展開,只是將其舉到眼前,借著帳外透進的、幾乎可以忽略的微光(也許是遠處篝火的余光,也許是即將破曉前最微弱的天光),沉默地“看”著。紙上歪歪扭扭卻異常用力的墨跡在昏暗中只是一團模糊的深色,難以辨認具體內容。唯有最后落款處,那個被刻意寫得很大、力透紙背的名字,其輪廓在朦朧的光線下依稀可辨——“宋清杳”。

他沒有試圖去辨認前面的字跡,也沒有展開紙片。

空氣里,點心的油香、藥膏的清苦、桂花的甜膩,與濃重的藥味、毛氈的膻氣、以及他身上尚未散盡的淡淡血腥氣,混雜、纏繞在一起,形成一種奇異、粘稠、令人窒息又帶著詭異誘惑的氛圍。這香氣復雜而矛盾,如同他此刻所處的境地。

李承鉉捏著那張紙片,指尖感受著那粗糲紙面帶來的摩擦感。他的目光落在紙片上,卻又仿佛穿透了它,落在更遙遠、更黑暗的虛無之中。良久,久到油燈的火苗都似乎因燈油耗盡而黯淡了一分,他才極其緩慢地、以一種近乎儀式般的精確動作,將那張紙片沿著原有的折痕,一絲不茍地重新折好。每一個動作都穩定、精準,沒有一絲多余,如同在完成一道精密的工序。

他沒有再看那散發著香氣的油紙包一眼,也沒有去觸碰那價值不菲的白玉藥瓶。他只是抬起手,將折好的紙片,塞進了枕下那個隱秘的暗袋里。暗袋的開口很小,他的手指探入時,里面似乎有金屬冰冷的棱角與紙片發生了輕微的摩擦,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嚓”聲,隨即一切又歸于沉寂。那冰冷的觸感一閃而逝,如同蟄伏的毒蛇鱗片。

做完這一切,他重新閉上了眼睛。身體紋絲不動,如同一尊被遺忘在黑暗中的、沒有生命的石像。只有胸口因呼吸而極其微弱的起伏,證明著這具軀殼內還殘存著生機。

肋下的傷口依舊在頑固地抽痛,每一次心跳都帶來清晰的搏動感,提醒著這具身體的脆弱。帳外,夜風似乎更猛烈了些,掠過營帳、旗桿,發出持續的、如同嗚咽般的低鳴,這聲音遙遠而空洞,像極了記憶中那座冰冷宮殿深處,無數個被遺忘的寒夜里,無人聽見的絕望嘆息。

昏黃的油燈燈芯,在漫長燃燒的盡頭,突然“噼啪”爆開一個微小的燈花。那一瞬間,昏黃的光影如同被驚醒的鬼魅,在他蒼白而沉靜如古井的側臉上劇烈地跳躍、明滅、扭曲了一瞬!光影的邊界變得模糊而猙獰,仿佛有無數潛藏在暗影中的輪廓在那一剎那被賦予了生命,又在他重新闔上眼簾的瞬間,被更深沉的黑暗徹底吞噬,歸于一片死寂的昏暗。

那跳躍的光影,如同蟄伏在深淵之底的巨獸,于無人窺見的絕對黑暗里,倏然睜開了冰冷而漠然的瞳孔,只一瞥,便足以凍結靈魂,又瞬息隱沒,不留一絲痕跡。

夜,漫長而寂靜,仿佛沒有盡頭。只有枕下暗袋深處,那張粗糙紙片與冰冷金屬相依的所在,無聲地證明著方才那縷短暫闖入的、帶著桂花甜香的暖意,曾經存在。而那張紙上究竟寫了什么懇切的歉意或稚拙的關心,以及它最終將歸于何處、扮演何種角色,都隨著主人意識的沉潛,一同沉入了更深的、無人能夠探知的黑暗渦流之中。冰冷的算計與無聲的硝煙,在這片被傷痛籠罩的寂靜里,悄然醞釀。

曦音棠鷗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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