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有一天,衛(wèi)生工大嫂氣呼呼地從樓上下來,看到稅務所老婆,就說,干不了,干不了了……為什么?稅務所老婆問。那畜生到處撒尿,我怎么擦味都去不掉,滿屋子都是尿騷味,煩死了……衛(wèi)生工大嫂說。它懷孕了吧。稅務所老婆說。喔,對呀對呀,我怎么沒想到。衛(wèi)生工大嫂停住說,突然回頭往樓上走。
你家狗懷孕了。她知道貞姨怕嬌嬌懷孕,進門就嗆了她一句。
怎么會?我家嬌嬌不會懷孕。貞姨堅定地說。
不會它干嘛滿屋到處撒尿?衛(wèi)生工大嫂惡毒地說。她討厭貞姨把狗叫嬌嬌,固執(zhí)地不肯叫,背地里跟人說,什么嬌嬌?不就是畜生嗎?還嬌嬌?比我名字還嫩氣,我就偏不叫,有點錢就了不起啦?看她能把我怎么著。
貞姨以為是她笨,老忘嬌嬌名字,就一次一次糾正她。
但衛(wèi)生工大嫂就是不改口,貞姨對嬌嬌好一分,她就對嬌嬌增恨一分。
幾個月前,有過這樣的事。衛(wèi)生工大嫂看到垃圾桶里有個空罐頭殼,面上印有午餐肉字樣。她不知道午餐肉是什么,就問貞姨,說是一種加工肉。她平生沒吃過罐頭,稀罕,覺得都是好東西,拿起空罐頭殼左看右看。嬌嬌可愛吃了。貞姨多了一句嘴。你給狗吃了?貞姨點頭說是。就這一個字把衛(wèi)生工大嫂徹底得罪了,天底下哪有這種事,畜生吃的比人還好,這不太看不起人了嗎?她數(shù)柜子里午餐肉有多少罐,以為貞姨會良心發(fā)現(xiàn)給她一罐,等了幾天沒有動靜,氣不過,就要求貞姨加工資,說最近菜市場上東西貴了。
為此,貞姨特地去菜市場問了熟悉攤位的小販,說是沒貴,只是花菜比前段一斤貴了五分錢。
你家天天吃花菜嗎?貞姨問。
你問這干什么?衛(wèi)生工大嫂馬上警惕起來。
我問過,菜市場只有花菜一斤貴了五分錢。
我家就是天天吃花菜。衛(wèi)生工大嫂說。
貞姨知道她說謊,但不拆穿,當時就從口袋里掏出錢包,拿出五毛錢說,那好,就加五毛錢吧。
這不摳門嗎?衛(wèi)生工大嫂嫌少,那午餐肉一罐不知得多少錢,難道我連畜生都不如?越發(fā)不高興了。過兩個月又要求加工資,找了個理由,原先說好家里只一個人,現(xiàn)在多了一只狗,事多多了。
這不貪得無厭嗎?貞姨也不高興了,但理由冠冕堂皇,反駁不了,就又加了5毛錢,給錢時冷冷說,照這樣下去,我也雇不起你了。
衛(wèi)生工大嫂怕丟掉工作,沒敢再提加工資,氣沒處發(fā),在心里越發(fā)積累起來了。
貞姨自然不是衛(wèi)生工大嫂肚里蛔蟲,哪里懂她想什么,只被她話中懷孕兩字扎到了,心里拖了一絲長長的陰影,一注意,發(fā)現(xiàn)果然,嬌嬌不僅到處撒尿,次數(shù)也多了。
怎么平日就沒注意到呢?她開始反胃,把嬌嬌抱住,四腳朝天放在腿上摸她肚子,又把她放到地面,讓她走,趴下頭貼在地上看她肚子有沒有往下垂。
反反復復了幾次,大了?沒大,沒大?大了……猶猶豫豫拿不準,但晚上貞姨做了個嬌嬌生孩子往生的夢,醒了看嬌嬌肚子就覺得大了三分,斷定是懷孕了。
不行,不能讓她生下來,她會死……她想。雖然沒有讀過弗洛伊德,但貞姨跟她媽一樣,從小就相信夢。
夢里的嬌嬌躺在一堆血泊里,邊上有三只剛生下來的小狗。
第二天一早貞姨帶嬌嬌到柴中醫(yī)家,想讓柴中醫(yī)(當時沒有獸醫(yī))開幾帖打胎藥。
沒聽過有給狗開中藥的。柴中醫(yī)搖頭說。
嬌嬌又不是狗。貞姨說。
柴中醫(yī)知道跟她說不通了,就笑笑不說話。
嬌嬌不能把孩子生下來,貞姨說。
為什么不能生呢?柴中醫(yī)問。
就是不能生,她會死。貞姨說。
會死?你認為它生崽會死嗎?柴中醫(yī)吃了一驚。
昨晚我做了個夢……我姐姐就是生孩子死的……貞姨說,眼睛紅了,話說不下去了。
你就給她開點藥吧,柴中醫(yī)老婆同情起貞姨來,雖說夢跟姐姐生孩子死與嬌嬌沒半毛關(guān)系,但死跟聯(lián)想死之間的關(guān)系女人懂。
怎么開?
你家嬌嬌多重?柴中醫(yī)老婆問貞姨。
哎呀,沒稱過,不知道呀。
柴中醫(yī)老婆抱了抱嬌嬌朝老公說,大約六七斤吧,跟剛出生的嬰兒差不多。你按小孩藥量的一半開不就行了。
柴中醫(yī)哪里敢開打胎藥,但老婆的話不敢不聽,就開了一帖安定藥,說,抓三包,吃了藥要打不下胎我也沒辦法了。
她要不肯吃藥怎么辦?貞姨問。
調(diào)在飯里喂。中醫(yī)老婆說。
那她連飯也不吃了呢?貞姨想,也不好再問下去,知道問了也沒用,拿了方子到藥店抓了藥回家熬好,沒想到嬌嬌倒喜歡藥味似的,聞了兩下,就開始舔,兩下就把盤子舔光了。
吃完湯藥沒多久嬌嬌就開始打瞌睡,推她也不醒,有幾次貞姨以為她死了,貼近她肚子聽一下呼吸,確認還活著,才松口氣,但看著她閉著眼睛,一動不動的身體,馬上又不安起來,又要去聽一下呼吸,就這樣,一個下午忐忑不安過去了。
嬌嬌睡了三天,連屎也不拉了,更不用說胎了。貞姨很懊惱,知道找中醫(yī)沒用了,就想恐怕只好讓她生下來了……這樣一想,倒鎮(zhèn)靜了許多。
第二天衛(wèi)生工大嫂來,貞姨就問該給嬌嬌吃什么增加一點營養(yǎng)。
她愛吃什么你給她吃什么,愛吃多少你就給她吃多少。衛(wèi)生工大嫂說。
那就隨她吃午餐肉。貞姨說,又問,你過去懷孕時候吃什么呢?
衛(wèi)生工大嫂心里罵得狗血噴頭,吃,吃,吃死你,她知道孩子太大難生,但臉上卻笑笑的,說,我們窮人家哪里有什么吃的……你就讓嬌嬌好好歇著,養(yǎng)著。別走太多路,隨后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補充了一句。
她明明知道懷孕的女人要經(jīng)常走路,孩子才好生。
貞姨第一次聽衛(wèi)生工大嫂說出嬌嬌名字,以為她是同情懷孕的嬌嬌了,畢竟是女人,她想,莫名地被感動了,就照衛(wèi)生工大嫂說的做了。
這些天,貞姨下樓除了天氣預報,多了個嬌嬌懷孕話題。很快,整個公園里5號都知道貞姨家的嬌嬌要生孩子了。
貞姨不懂狗生崽的事,到處問,后來稅務所老婆說趙三說,貓三狗四,叫貞姨注意,看到嬌嬌刨窩,可能就快生了。
嬌嬌有個窩,但不喜,平日老跟貞姨睡一個床。貞姨用被子在身邊圈個圈,嬌嬌就蜷在圈里睡。
這天貞姨發(fā)現(xiàn)嬌嬌在圈里用爪子刨窩,就想要生了,趕緊下樓叫稅務所老婆,說嬌嬌要生了。
稅務所老婆一聽也急了,領(lǐng)著貞姨到后樓,剛好碰到趙三在吃早飯,問清楚情況,趙三說,只是刨窩,還要一兩天,羊水破了才要生。
稅務所老婆一聽就明白了,回去路上跟貞姨說狗跟人一樣,也是羊水先破,然后孩子才出來。
什么是羊水呢?
稅務所老婆又給貞姨解釋。
安心安心,再耐心等一二天。稅務所老婆說。
話雖這么說,但貞姨沒法安心,反倒愈加恐懼,好像嬌嬌快死了。她守著嬌嬌,晚上沒睡好覺,嬌嬌一有點動靜馬上眼睛就睜開了。
到了第三天夜里,十一點左右,貞姨突然發(fā)現(xiàn)姣姣屁股流出水來,想是羊水破了,就趕緊跑到樓下叫稅務所老婆。稅務所老婆已經(jīng)睡下了,聽到姣姣羊水破了,就跑到后樓去找趙三。小學老師老婆也被驚動了,就陪貞姨到樓上,她沒想到嬌嬌窩就在貞姨床上,吃了一驚。
嬌嬌側(cè)身躺著,伸出舌頭,嘴里發(fā)出哼哼聲音。
她會不會死?貞姨問。她滿腦子都是死。
怎么會?你出去歇會,我來陪嬌嬌。小學老師老婆看到貞姨臉色蒼白,想把她推到客廳,但貞姨不肯走。
沒過多久,趙三跟稅務所老婆來了。趙三一看大家都擠在臥室,就讓貞姨跟小學老師老婆出去,只留下稅務所老婆。
等了好久,沒有一點動靜,嬌嬌的叫聲漸漸弱了下去。
會不會難產(chǎn)?稅務所老婆問。
不好說。趙三問,有人參嗎?
稅務所老婆跑到廳里問貞姨。
有有。
熬點人參湯來。趙三說。
喂了點人參湯后,嬌嬌好像緩過勁來,又開始哼哼了。趙三揉她肚子,又過了好久,嬌嬌屁股里露出一點短短的東西。
嗯,尾巴出來了,趙三說,但又等了一陣,身體還是出不來。應該是小狗太大了,不好生……趙三又說。
難產(chǎn)嗎?貞姨開始發(fā)抖。她在外面等不住了,站在臥室門口,也不敢走近看嬌嬌。
沒事,你不要進來。趙三說。
她眼淚流了下來,好像嬌嬌已經(jīng)死了。小學老師老婆把她推出門,拉她坐到沙發(fā)上。
準備一點酒精跟棉花。趙三對稅務所老婆說。
稅務所老婆說我下去拿,馬上跑回家,抓了一團東西上來,沖進臥室。
就在這時,聽到趙三的聲音,快出來了,稅務所老婆一伸頭,看見嬌嬌屁股后面黏了一截血糊糊的東西。
生了,沒事了……貞姨聽到趙三的聲音。
小學老師老婆沖進臥室,貞姨渾身軟塌塌的,半天才站起來,三個人圍著趙三看,問生完了嗎?還沒,要等胎盤出來才算生完。趙三說。那會生幾只呢?誰知道?走吧,你們都出去,趙三把女人們推出臥室。
兩個老婆第一次到貞姨房間,很好奇,這里看看,那里看看。
稅務所老婆說,我下去弄點點心,趙三肚子一定餓了。
不用,我這里有現(xiàn)成的,貞姨說著站了起來,她安心了許多,力氣有點回來了,從柜里拿出午餐肉、面上有葡萄干的餅干、巧克力。
兩個女人從來沒見過這些東西,很新奇,也不客氣,就開始吃。
要不要拿幾個進去給他?貞姨朝臥室方向看了看,這才意識到,一個男人正在她臥室里,臉有點紅了,但好在誰都沒有發(fā)覺。
拿酒精跟棉花來,突然,傳來趙三的聲音。
三個女人一下慌了。
怎……怎么啦?貞姨又開始發(fā)抖。
有酒精跟棉花嗎?稅務所老婆鎮(zhèn)定地問。
貞姨搖搖頭,又點點頭……稅務所老婆不懂她意思,就說我下去拿,馬上跑回家,抓了一團東西上來,沖進臥室。
小學老師老婆陪著貞姨,抓著她的手。
會不會……會不會……貞姨眼睛無助地看著小學老師老婆。
不會不會,有趙三在……小學老師老婆說。
兩個人不再說話,小學老師老婆聽到墻上大鐘滴答滴答聲音,也不懂過了多久,里面?zhèn)鞒鲒w三生了生了的聲音,小學老師老婆拉著貞姨站起來,沖進臥室。
貞姨依在門框上,不敢往前走,小學老師老婆看到嬌嬌正在吃一條黑黑的東西。
它吃什么?小學老師老婆問。
胎盤。趙三說。
那生完了?
完了。一共三只。趙三說。
貞姨腳一軟,差點坐了下去,完了,總算完了。
你快進來看,嬌嬌一點沒事,好好的呢。稅務所老婆招呼貞姨。
嬌嬌側(cè)身躺在床上,眼睛半閉著,三只沒有毛小小的東西,擠在她肚子前吃奶。
嬌嬌當母親啦……貞姨眼眶濕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暖流,慢慢從腳底升上來,身體暖和起來的感覺。
貞姨要留幾個吃夜宵,但大家都說遲了,明天還要上班,就拿了幾罐午餐肉、巧克力和餅干往他們懷里塞。稅務所老婆跟小學老師老婆推脫了一下收下了,趙三說他家里有,但貞姨一定要他收下,說要不就明天送到他家去。臨走前趙三開玩笑問有沒有滿月酒喝,三個女人都笑了,貞姨說有的有的。
第二天衛(wèi)生工大嫂來,看到嬌嬌平安生了,大為不快,偷偷數(shù)了數(shù)柜子里的午餐肉,發(fā)現(xiàn)少了三罐,垃圾桶里卻沒有空殼,就猜是給了來接生的趙三,想有機會見到時刻薄他幾句。
過了十來天,貞姨真的在倉山煎包店置了一桌菜請趙三、稅務所和小學老師三家人。席上趙三又說起他幫居委會大白豬配種的事,說他幫著把公豬扶到母豬身上,男人們笑的放肆了,女人們也笑,趙三老婆罵了趙三一句盡說痞話,稅務所老婆跟小學老師老婆在工廠聽慣了這類話,倒沒聯(lián)想,貞姨在心里罵了句,這個流氓,但這個罵,已經(jīng)是波濤翻滾之后的風平浪靜,面上還抹著一縷陽光了。
半個多月后的一天,貞姨把三只小狗裝在一個好看的筐提到趙三家讓他挑。
趙三把小狗一只一只抓起來看,說,要這只。
為什么要這只?貞姨問。
你家連老鼠都是母的,留下一只公的干什么?
大家一聽都笑了。
趙三最終沒有把小狗留下來,怕近親繁殖,送給了幫他買蘇里的朋友。
朋友把小狗賣了八百二十三塊人民幣,趙三沒拿一分。
貞姨家有了三只狗,加上她,一共四口。她們一起下樓時,她一只手抱著嬌嬌一只手提著裝著兩只小狗的籃子,也讓孩子們逗小狗玩了。她想到蘇里,以后,要是嬌嬌再生了孩子她還要留下來。
家里孩子越多越好,小時候爺爺?shù)脑挘懸滩恢趺聪肫饋砹恕?/p>
嬌嬌把貞姨沒過過的人生幫著她全過了一遍。
看著日落,貞姨也覺得美了。
(全文完)
2021,12,15于東京
2022年1月26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