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星火與重逢
破廟的泥墻上,沈延秋的照片已經被歲月浸得發灰。林愿用袖口輕輕擦拭照片邊角的霉斑,指尖觸到“北大紅樓”幾個模糊的字時,山外傳來了熟悉的鈴鐺聲。是山下的貨郎來了,每月十五他都會繞到這處山坳,用鹽巴和針線換些山貨。
“林先生!”貨郎的吆喝聲撞在廟柱上,帶著回音,“有你的物件!”
林愿把孩子們按在草堆上背書,自己拎著補丁摞補丁的布袋迎出去。貨郎從挑子里翻出個油紙包,油紙被雨水泡得發漲,邊角還沾著幾粒灶心土。“城南蘇記布莊托我帶的,說是個姓蘇的姑娘留下的。”
“蘇記布莊”四個字像道電流竄過林愿的四肢百骸。她捏著油紙包的手指突然發起抖,扯開繩結時,一塊靛藍色的土布掉了出來,布角縫著個小小的“曼”字。布包里裹著的,是本用油布仔細包好的《吶喊》,扉頁上有行熟悉的字跡——“贈愿妹,見字如面”。
是蘇曼的筆跡。
林愿躲到廟后的老松樹下,借著斑駁的日光展開信紙。蘇曼的字還是那樣娟秀,卻比從前多了幾分潦草,仿佛落筆時帶著急促的心跳:“延秋未竟之事,吾輩當繼之。滬上已聚同志數十,正尋可靠之人傳遞消息。知你在北平堅守,若愿北上……”
信紙讀到一半,林愿忽然捂住嘴,眼淚砸在“延秋”二字上,暈開一小團墨跡。原來蘇曼沒有走遠,原來那些散落的星火,真的在暗夜里重新聚攏。她想起沈延秋說過的“螢火聚光”,指尖撫過布包里夾帶的紙條,上面用密寫藥水畫著簡單的地圖,標記著從北平到上海的秘密路線。
“先生,你咋哭了?”小石頭扒著松樹的虬枝探出頭,手里還攥著塊啃了一半的野山棗,棗核在他掌心硌出個紅印。
林愿把信紙塞進灶膛,看著火苗舔舐著紙片,直到最后一點字跡化為灰燼。她蹲下身,把靛藍土布裹在小石頭凍得通紅的脖子上:“先生想起個故人,她和你們一樣,也盼著春天呢。”
貨郎離開的第三天,林愿做了個決定。她把孩子們托付給山下相熟的獵戶,獵戶婆娘的奶水剛斷了,看著最小的女娃時眼里淌出淚來:“放心,俺們一口粥分著喝,餓不著娃。”
臨走前夜,她在破廟的泥墻上用炭筆寫下《少年中國說》的最后幾句。月光從廟頂的窟窿漏下來,照亮“紅日初升,其道大光”幾個字,像撒了把碎金。孩子們趴在草堆上,小腦袋湊在一起念著,聲音稚嫩卻清亮,驚飛了檐下棲息的夜鳥。
“先生還回來嗎?”小石頭拽著她的衣角,指縫里還沾著炭灰。
林愿摸著他凍裂的耳朵,想起沈延秋卷著袖口的模樣:“等你們能把墻上的字認全了,先生就回來。”
她把秋葉書簽貼身戴好,外面罩著三層粗布褂子。臨行前最后看了眼泥墻上的照片,沈延秋的笑臉在月光里若隱若現,仿佛在說“去吧”。
下山的路比來時更難走。初春的融雪讓石階結著薄冰,林愿摔了七八個跟頭,膝蓋撞在石頭上,疼得鉆心。路過日軍檢查站時,她把《吶喊》塞進石縫,只揣著蘇曼給的密信。站崗的鬼子用刺刀挑開她的布袋,看見里面只有幾個干硬的窩頭,啐了口唾沫罵道:“滾!”
北平城的城門比三年前更顯破敗。甕城的磚墻上新添了許多彈孔,有的還殘留著暗紅色的痕跡。林愿混在逃難的人群里往里走,聽見城墻根下有人在唱《松花江上》,歌聲被風撕得支離破碎,像無數人在低聲啜泣。
她按著蘇曼信里的指引,在鼓樓后身找到家掛著“修筆”木牌的小店。掌柜是個瞎眼的老頭,正用手指摩挲著支鋼筆尖。林愿把靛藍土布放在柜臺上:“打塊靛藍包頭,要蘇姑娘常做的樣式。”
老頭的手指頓了頓,從抽屜里摸出個銅煙盒:“要加金線嗎?蘇姑娘上次說,金線結實。”
暗號對上了。林愿的心猛地一跳,看著老頭掀開柜臺下的暗格,里面碼著一摞油印的傳單,最上面那張印著“停止內戰,一致抗日”。
“蘇姑娘三個月前去了關外。”老頭把傳單塞進她的藍布褂子,聲音壓得像蚊子哼,“她說北平有位沈先生的舊部,專等可靠之人接頭。”
“沈先生?”林愿的呼吸突然停滯。
“就是沈延秋啊。”老頭用煙桿敲了敲柜臺,火星落在青磚地上,“當年他在北大紅樓辦的通訊社,如今在平津一帶已有二十多個聯絡點。只是……”他頓了頓,煙鍋里的火星明明滅滅,“去年冬天抄了次家,好多同志都散了。”
林愿的手指深深掐進掌心,原來沈延秋留下的,不只是一枚書簽,還有一張遍布荊棘的路。她按著老頭給的地址,在東城的胡同里找到家棺材鋪,掌柜的是個左臉帶疤的漢子,看見她袖口露出的靛藍布角,二話不說把她拽進后堂。
“蘇曼說你識字,會仿筆跡?”漢子往爐膛里添了塊煤,火光映得他臉上的疤痕忽明忽暗,“前陣子咱們的交通員犧牲了,日軍正盯著往來的信件。”
后堂的地窖里堆滿了空棺,棺木之間的縫隙里塞著油紙包,里面全是密信。林愿坐在小馬扎上,就著一盞豆油燈抄寫。那些信里有前線的戰況,有地下黨的名單,還有像她一樣在暗處堅守的人們的囑托。寫到“勿念”“平安”等字眼時,她總想起沈延秋臨別時的眼神,忽然明白有些告別,本就是為了重逢。
這天深夜,她正在抄寫一份關于日軍軍火庫的密信,地窖的門突然被推開。帶疤漢子抱著個渾身是血的人滾進來,血腥味混著泥土氣,壓過了油燈的煙味。“快!給他止血!”漢子撕開那人的衣襟,露出左胸猙獰的傷口,“是自己人,從關外逃回來的。”
林愿摸出懷里的草藥——那是她在山里學會辨認的止血草,搗碎了敷在傷口上。手指觸到那人脖頸處的皮膚時,碰到個堅硬的物件,借著燈光一看,竟是枚用銅片打磨的秋葉,形狀和沈延秋給她的那枚分毫不差。
“這……這是?”她的聲音突然發顫。
“是沈先生留下的信物。”帶疤漢子往油燈里添了點油,“當年他在北大辦通訊社,給每個同志都刻了枚秋葉,說待到勝利,就憑這個相認。”
林愿的目光落在那人臉上,血污掩蓋了眉眼,卻掩不住那挺直的鼻梁和緊抿的嘴唇。她用布巾蘸著清水輕輕擦拭,當那人額前的碎發被撥開時,她猛地倒吸一口涼氣——眉骨處有塊淺淺的疤痕,和沈延秋照片里的位置一模一樣。
“沈……沈延秋?”她試探著輕喚,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那人的睫毛突然顫了顫,艱難地睜開眼。那雙眼睛蒙著血污,卻依舊明亮,像寒夜里未滅的星火。他看著林愿,嘴唇動了動,發出嘶啞的氣音:“秋葉……紅繩……”
林愿猛地扯開衣領,露出貼身戴著的銅葉書簽。兩枚秋葉在油燈下相碰,發出清脆的輕響,像跨越了生死的應答。
“我是林愿。”她的眼淚終于決堤,落在他染血的衣襟上,“我來接你了。”
沈延秋的嘴角牽起一絲微弱的笑意,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他從懷里摸出個油紙包,里面是半張殘破的《新青年》,正是當年他夾在書里送給林愿的那本。“北平……地下黨……名冊……”他斷斷續續地說,手指指向地窖深處的暗格,“蘇曼……在關外……”
話音未落,地窖的門突然傳來劇烈的撞擊聲。是日軍來了,大概是軍火庫的密信走漏了風聲。帶疤漢子抄起墻角的斧頭:“林先生,帶著沈先生走!暗格有條密道通后巷!”
日軍的槍托砸在門板上,木屑飛濺。林愿背起昏迷的沈延秋,才發現他竟這樣輕,骨頭硌得她肩膀生疼。地窖深處的暗格很窄,僅容一人通過,她咬著牙往前挪,沈延秋脖頸處的銅葉貼著她的后背,溫熱的血透過衣衫滲進來,和她的體溫融為一體。
密道盡頭是片荒蕪的菜園,月光照在菜畦上,泛著清冷的光。林愿把沈延秋藏在柴草垛里,轉身想回去幫帶疤漢子,卻被一只手死死攥住。
“別回……”沈延秋醒了過來,眼睛亮得驚人,“名冊……比命重……”
遠處傳來密集的槍聲,夾雜著帶疤漢子的怒吼。林愿看著柴草垛縫隙里沈延秋堅定的眼神,忽然想起多年前那個蟬鳴的午后,他也是這樣望著她,說“人多,站穩些”。
她蹲下身,把兩枚秋葉并排放在他掌心:“等我回來。”
轉身奔向夜色時,她聽見身后傳來微弱的歌聲,是那首他們在街頭唱過的《松花江上》。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像條連接著過去與未來的路。她知道,此刻的重逢不是終點,而是新的起點——就像沈延秋說的,螢火聚光,終能照亮山河。
柴草垛里,沈延秋握著兩枚銅葉,聽著林愿的腳步聲消失在巷口。他想起當年在北大紅樓,自己刻這枚秋葉時,蘇曼曾笑他“少年人總信些縹緲的念想”。如今看來,那些看似縹緲的念想,恰是穿破黑暗的星火。
夜風穿過菜園,帶來遠處的硝煙味,也帶來了春的氣息。沈延秋望著天邊漸亮的魚肚白,忽然笑了。他知道,當林愿帶著名冊回來時,北平的胡同里,定會響起更多關于春天的歌聲。而那些散落的秋葉,終將在勝利的晨光里,重新聚成燎原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