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山路與星辰
太行山脈的輪廓在暮色里漸次清晰,像一頭伏臥的巨獸,脊背馱著沉沉的落日。林愿扶著沈延秋在山澗邊坐下,他瘸腿的傷口在攀爬時裂開了,血浸透了粗布褲管,在青石上洇出暗紅的痕跡。
“還有三里地?!鄙蜓忧飶膽牙锩鰝€皺巴巴的紙包,里面是水生給的草藥,他抖出幾片葉子塞進嘴里嚼爛,腥苦的汁液順著嘴角往下淌,“過山口的鷹嘴崖,就是根據地的地界了?!?/p>
林愿接過草藥,學著他的樣子嚼碎了敷在傷口上。山風帶著松針的寒氣吹過來,她裹緊了身上那件漿洗得發硬的藍布衫——這是從白洋淀帶來的,水生說山里比淀里冷,特意讓她換上?!懊麅赃€在嗎?”她忽然想起懷里的油布包,伸手摸了摸,確認邊角依舊嚴實。
“在就好。”沈延秋望著遠處盤旋的鷹,那畜生正盯著山腳下蜿蜒的土路,像在等待掉隊的獵物,“過了鷹嘴崖,會有人接應。他們的暗號是……”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會問‘借火嗎’,你就說‘帶了桐油’?!?/p>
林愿把暗號記在心里,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腕上的銅葉——兩枚銅葉被她用草繩纏在一起,走路時會發出細碎的碰撞聲,像在數著腳下的石階。她想起爺爺講過的太行山,說這里的石頭縫里都長著骨頭,此刻摸著身邊棱角分明的巖石,忽然信了。
天黑透時,他們終于爬到鷹嘴崖。崖口只有窄窄的石階,僅容一人通過,下面是深不見底的山澗,風聲穿過崖壁的裂縫,發出嗚咽般的響,像無數亡靈在低語。沈延秋拄著木棍走在前面,每一步都踩得極穩,血從褲管滴落在石階上,暈開一朵朵細小的花。
“慢點?!绷衷缸プ∷囊陆牵鹿馇『脧脑瓶p里漏下來,照亮他眉骨上未愈的傷疤——那里的血已經結痂,像片凝固的秋葉,“我聽說,當年紅軍長征時,也走過這樣的路。”
“爺爺說過,路越險,越要走得直。”沈延秋的聲音在崖壁間撞出回音,他忽然停下腳步,指著崖壁上的刻痕,“你看這個。”
月光下,林愿看見布滿青苔的巖石上,有人用刺刀刻了個歪歪扭扭的“中”字,筆畫里還嵌著暗紅色的碎屑,像是用鮮血染過。“是去年犧牲的同志刻的?!鄙蜓忧锏闹讣廨p輕拂過刻痕,“他們掩護大部隊轉移,在這里阻擊了三天三夜,最后……全部跳了崖。”
林愿的喉嚨突然發緊,想起白洋淀里那些無名的墳塋。她伸手摸了摸那個“中”字,巖石的冰涼透過指尖滲進來,卻燙得她心口發疼?!拔覀儭o他們鞠個躬吧。”
兩人對著深澗深深彎腰,山風卷起他們的衣角,像在回應這場遲到的祭奠。起身時,林愿看見沈延秋的眼眶亮得驚人,月光在里面晃出細碎的光,像落進了兩顆星。
剛過崖口,就聽見身后傳來雜亂的腳步聲。是偽軍追上來了,手電光在崖壁上掃來掃去,像鬼火般跳躍。“快!”沈延秋拽著林愿鉆進旁邊的灌木叢,枯枝劃破了她的手背,滲出血珠,卻感覺不到疼。
灌木叢深處藏著個山洞,洞口被藤蔓遮掩,掀開時一股霉味撲面而來。沈延秋把林愿推進去,自己卻轉身要往外走:“我引開他們,你天亮后按路線走,會有人接應?!?/p>
“要走一起走!”林愿死死攥住他的手腕,草繩勒得銅葉嵌進肉里,“你說過,螢火要聚在一起!”
沈延秋的目光落在她滲血的掌心,忽然笑了。他反手握住她的手,把木棍塞進她另一只手里:“那你就握緊了,別松手?!?/p>
偽軍的吆喝聲越來越近,手電光已經照到了灌木叢。沈延秋突然吹了聲口哨,是山里獵戶喚狗的調子,然后拽著林愿往山洞深處跑。洞頂的水滴落在兩人頭上,冰涼刺骨,卻讓彼此的手心更燙。
洞的盡頭竟是條暗道,僅容一人爬行。沈延秋先鉆了進去,在前面用木棍敲著石壁引路,“左拐……右拐……小心碰頭?!彼穆曇艋熘ⅲ讵M窄的暗道里震得林愿耳膜發麻。
不知爬了多久,前方終于透出微光。沈延秋突然停住,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顫抖:“你聽?!?/p>
林愿側耳細聽,微光那頭傳來整齊的腳步聲,還有人在低聲唱著歌——是《義勇軍進行曲》,雖然調子還不熟練,卻字字千鈞,撞得暗道里的空氣都在發顫。
“是自己人?!鄙蜓忧锏穆曇衾飵е耷?,他往前爬了兩步,突然停住,“你……你先出去?!?/p>
林愿鉆出暗道時,正撞見十幾個穿灰布軍裝的戰士舉著火把站在面前。為首的是個絡腮胡大漢,肩上扛著把大刀,刀鞘上還沾著泥土。“是林先生和沈先生?”他看到林愿腕上的銅葉,突然立正敬禮,“蘇姐在關外捎信說你們會來?!?/p>
“沈延秋還在后面?!绷衷富仡^去拉,卻見沈延秋正蜷縮在暗道出口,臉色慘白如紙。她伸手去扶,才發現他的后背被暗道里的尖石劃開了長長的口子,血把藍布衫浸透了大半,像朵開在背上的紅山茶。
“快找醫生!”絡腮胡吼了一聲,戰士們立刻圍上來,小心翼翼地把沈延秋抬到鋪著干草的石臺上。林愿蹲在旁邊,看著醫生用烈酒清洗傷口,沈延秋咬著木棍,額頭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卻始終沒哼一聲。
“這傷得養些日子。”醫生包扎完傷口,把剩下的草藥遞給林愿,“山里缺醫少藥,你們得多保重。”
山洞里的火把跳動著,映得戰士們的臉忽明忽暗。他們大多年輕,臉上還帶著稚氣,卻都握著槍,眼神里有種與年齡不符的沉穩。林愿看著他們胸前的紅星,忽然想起爺爺軍功章上的五角星,原來這顆星,真的能從北平的街頭,一路亮到太行的山洞。
半夜里,沈延秋發起高燒,嘴里胡話連篇,凈是些“傳單”“名冊”“紅樓”之類的詞。林愿坐在石臺上,用布巾蘸著山澗的冷水給他擦額頭,聽著洞外呼嘯的山風,忽然想起白洋淀的雨,北平的蟬鳴,還有那個刻在崖壁上的“中”字。
“沈延秋?!彼p聲喚他,指尖在他沒受傷的胳膊上畫著秋葉,“你說過,秋天過去,春天會來的?!?/p>
沈延秋的睫毛顫了顫,像是聽到了。他忽然抓住林愿的手,把它按在自己左胸的位置——那里隔著繃帶,依舊能感受到沉穩的心跳,像山澗里永不停歇的流水。
天亮時,沈延秋終于退了燒。林愿把名冊交給絡腮胡,看著他用蠟封進竹筒,藏在山洞深處的石縫里。“這些名字,都是咱們的火種?!苯j腮胡拍著林愿的肩膀,“等打跑了鬼子,就把他們的名字刻在太行的石頭上,讓后人都記住。”
林愿走出山洞時,正撞見戰士們在操練。他們沒有槍,就用木棍代替;沒有子彈,就往石頭上練瞄準。朝陽從太行山的縫隙里擠進來,給他們的身影鍍上金邊,像無數座移動的雕像。
“林先生,沈先生醒了?!币粋€小戰士跑過來,手里捧著兩個烤紅薯,“他說讓你過去?!?/p>
沈延秋靠在石壁上,臉色依舊蒼白,卻能坐起來了。他看著林愿手里的紅薯,忽然笑了:“還記得在北平,你總說想吃烤紅薯。”
林愿把紅薯遞給他一個,熱氣在兩人之間氤氳開來,帶著泥土的甜香?!澳菚r候你總說,等勝利了,就帶你去吃城南最有名的那家?!?/p>
“現在看來,山里的也不差?!鄙蜓忧镆Я艘豢?,紅薯的甜汁順著嘴角往下淌,“等傷好了,我帶你去看太行的紅葉。爺爺說,這里的秋天,漫山遍野都是紅的,像……像無數人舉著的火把。”
林愿望著遠處層林盡染的山巒,忽然想起那張泛黃的照片——北大紅樓前的銀杏,白洋淀邊的蘆葦,太行山的紅葉,原來都是同一個秋天。她把腕上的銅葉解下來,放在沈延秋的手心里,兩枚銅葉在晨光里相碰,發出清脆的響,像句未完的誓言。
“好?!彼f,“我們一起等紅葉紅透。”
洞外的操練聲越來越響,夾雜著戰士們的口號,驚飛了崖壁上棲息的鷹。那畜生盤旋著沖上云霄,翅膀掠過朝陽,在山巒間投下巨大的影子。林愿知道,這只是漫長征途的又一站,但只要彼此的手還能相握,只要這銅葉的聲響還在回蕩,他們就能沿著祖輩走過的路,一直走到春天。
沈延秋看著林愿眼里的光,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個蟬鳴的午后。那時他還不知道,萍水相逢的轉身,會變成跨越烽火的相守;那時他還不懂,所謂傳承,就是把別人遞來的火把,再親手交給下一個人。
山風穿過洞口,帶來遠處的槍炮聲,隱約而沉悶。林愿把烤紅薯的皮剝下來,小心翼翼地放進布包里——她想留著,等將來告訴孩子們,太行山的秋天,除了紅葉,還有帶著泥土香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