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鐵鋤墾土磨筋骨

銀絲系苗結同心

行至日影西斜，林中小徑依舊蜿蜒至視線盡頭。芙蓉最先按捺不住，抓狂地跺腳：“這路怎的走不到頭！“

璃環也漸露疲態，素來挺直的背脊微微佝僂。她抬袖拭去額間細汗，望著前方永無止境般的林徑，心底升起一絲從未有過的茫然。

“這片林子...確實大得蹊蹺。“璃環蹙眉道。

彩蝶正要提議歇息，忽聞身后傳來一聲冷哼。那聲音蒼勁有力，似含著千年風霜：

“連片林子都走不出去，趁早打道回府罷。“

眾人驀然回首，只見一位黃發蓬亂的老者立于丈外。他滿臉溝壑縱橫，目光卻銳利如刀，在眾人身上一一刮過，最后釘在璃環臉上。

那眼神復雜得驚人——仿佛在凝視一個從黃泉歸來的故人，既驚且疑，更透著深深的戒備。

“一看就是個老頑固。“圣魄小聲嘀咕。

璃環卻執禮甚恭：“前輩可是第二關的引路人？“

老者默不作聲，徑自朝林深處走去。枯枝在他腳下發出脆響，驚起幾只寒鴉。

“能過鼠丫頭的關，算你們有些本事。“他忽然開口，聲音沙啞如磨砂，“不過...“腳步未停，“后頭幾關，一關難過一關。“

溫玉壯著膽子追問：“不知這關要試煉什么？“

“體。“老者頭也不回，枯瘦的手指劃過身旁樹干，“筋骨皮肉，皆在此列。“

說著突然轉身，渾濁的眼珠掃過眾人：“就憑你們...“嗤笑一聲，“連半片林子都走不出去，談何試煉？“

枯葉在他腳下打著旋兒，襯得那佝僂背影愈發蕭索。

芙蓉急欲追趕，卻被璃環橫臂攔下。

“晚輩斗膽請教，“璃環拱手向前，“這關究竟要如何考核？“

老者身形一頓，枯瘦的背影在斑駁樹影中凝固。他緩緩轉身，渾濁的目光在璃環臉上停留良久，似在透過她看著什么遙遠的往事。

“此林名為牛嘆林。“老者聲音忽然沙啞，“這里每一株樹...“他撫過身旁樹干皸裂的樹皮，“半數是老夫親手所植，半數...“指尖一頓，“是歷代試煉者的墓碑。“

林中忽起一陣陰風，卷著枯葉在眾人腳邊打轉。

“百年來，能活著走出去的...“老者豎起一根枯枝般的手指，“不過百余人。“

目光卻在五人間流連甚久，略嘆一聲：“創世主神威浩蕩，隕落前命我八人鎮守神陵。為的，就是尋一合適繼承人。”

枯瘦的手指指向林外：“出了這林子，有片荒地。“

“試煉倒也簡單——“他袖中抖落一截嫩枝，“四個時辰內，一人負苗，植出一排行道樹。“

璃環心頭一震，眾人皆變色。圣魄望著來路結巴道：“光、光是穿過林子...四個時辰都不夠啊！“

這第二關，果然比第一關兇險數倍。

“未必不可為。“璃環忽道，眼中閃過精光。

芙蓉驚得瞪圓杏眼：“你莫不是瘋了？這般苦差也敢接？“

璃環對芙蓉的驚呼置若罔聞，目光追隨著老者漸行漸遠的背影。

“敢問前輩尊號？“

老者頭也不回，沙啞的聲音在林間回蕩：“老夫牛神，稱引路人便是。“

璃環回首望了四人一眼：“此行既是我起的頭，自當由我開路。“她唇角微揚，“這兩關，我先行探路。若我...“頓了頓，“若我能過，諸位再試不遲。“

說罷轉身跟上老者，林深處樹影幢幢，第二關的考驗正悄然臨近。

“引路人，“璃環恭敬地欠身，“可否指點迷津？“

老者斜睨她一眼，神色漠然，顯然不愿多言。

璃環卻不依不饒：“這般艱難的試煉，想必另有玄機？晚輩愚鈍，還望前輩指點一二......“

“聒噪！“老者不耐地揮手打斷，“若非要問，老夫只有四字相告——勤學苦練。“

他忽而駐足，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追憶：“昔年創世主大人金剛不壞之軀，能抵千軍萬馬。“枯瘦的手指撫過道旁古樹，“可惜啊......“一聲長嘆隨風而散，“再無人能重現那般風采了。“

“要說有什么要緊的......“

老者捻著胡須沉吟半晌，忽然將煙桿在石頭上重重一磕。

“最要緊的，是練就一副鐵打的心腸。“

“心氣足了，筋骨自然就壯。話說到這份上，你自己琢磨著練罷。“

老人說罷便背過身去，青布鞋踏著落葉沙沙作響，轉眼就消失在晨霧里。

璃環對著空蕩蕩的林間作了個揖，轉身往林子深處走去。牛嘆林的晨露打濕了她的褲腳，連著跑了三五日，膝蓋上的淤青疊著新傷，胳膊上盡是樹枝刮的血道子。

可她心里頭那團火卻越燒越旺。許是為著當日立下的誓言，許是惦記著夢里那個聲音，又或者單純是咬著牙要爭口氣。姑娘家深吸一口帶著松脂味的涼氣，撐著樹干站起來。腿肚子打著顫，衣裳被汗浸得能擰出水來，可那雙眼亮得嚇人，倒像是渾身傷痛都化作了柴禾，全填進心窩里那口灶膛去了。

她摔得再狠，爬起來時，耳邊仍能聽見那夢里的聲音。那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又像是從她骨頭縫里滲出來的，一聲聲催著她往前走。

諾言是釘在心上的釘子，拔不得，也銹不掉。她越是疼，越是累，那股子狠勁兒反倒燒得更旺。

——也正因如此，那引路的老者才肯多看她一眼。

試煉的機會，從來只給咬牙硬撐的人。而她這一回，比上次更利落，更干脆，連林間的風都像是為她讓了路。

晨光初現時，璃環已立在牛嘆林外的荒原上。老者袖中抖落的嫩枝在她腳邊堆成小山，約莫百來株，每株都帶著濕潤的泥土氣息。

“四個時辰。“老者沙啞的聲音從背后傳來，“日頭過午便算失敗。“

璃環深吸一口氣，俯身抱起第一捆樹苗。那重量比她預想的更沉，細嫩的枝條勒進肩胛，很快在素衣上洇出淡紅痕跡。

她邁出第一步，腳下的荒地堅硬如鐵。昨夜暴雨沖刷出的溝壑縱橫交錯，每一步都要格外小心。才走出十余丈，后背已沁出冷汗，雙臂也開始微微發抖。

“心強則體強...“她默念著老者的話，調整呼吸節奏。恍惚間，夢中那個聲音又在耳畔響起：“打破環的詛咒...“

正午的太陽漸漸毒辣起來。璃環已經來回跑了七趟，栽下四十九株樹苗。嘴唇因干渴裂開細小的血口，但她的眼神卻越來越亮。每一次往返，她都在觀察老者的種植痕跡——那些成年樹木的間距、深度、甚至朝向，都暗合某種玄妙規律。

“原來如此...“第三十六趟時，她突然頓悟。這些樹苗的排列并非隨意，而是對應著人體經脈穴位。老者要她練的不僅是體力，更是對“體“的理解。

最后十二株樹苗，璃環改變了方式。她不再單純追求速度，而是循著某種韻律，將每株樹苗都精準植入特定的位置。當最后一株嫩枝入土時，整排樹苗突然無風自動，發出悅耳的沙沙聲。

老者不知何時已站在她身后，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詫異：“你竟看出了周天星斗陣？“

璃環抹去額間汗水，這才發現栽下的樹苗正好構成一幅人體經絡圖。更奇妙的是，原本酸痛的四肢此刻竟充滿暖流，仿佛剛經歷過一場洗禮。

“不是看出...“她望著自己血痕斑斑的雙手，“是身體記住了。“

老者思索片刻，卻道：

“不夠。你們五個，須得同試一次。”

晨霧未散時，五人已在牛嘆林外集結。璃環將老者交代的試煉內容細細道來，眾人聞言皆是倒吸一口涼氣。

“四個時辰要植完百丈林道？“芙蓉捧著樹苗的手微微發抖，“這牛神莫不是故意刁難人？“

溫玉蹲下身捏了把土，眉頭緊鎖：“土質堅硬如鐵，尋常人怕是連鋤頭都揮不動。“

“怕什么！“圣魄突然踹向身旁古樹，震落幾片枯葉，“大不了咱們五個輪流——“

“不可。“璃環打斷道，“引路人明言須得一人完成。“她攤開羊皮地圖，指尖劃過標記的紅線，“但沒說不能互相配合準備。“

晨光穿透林霧時，計劃已然成形。彩蝶解下腰間錦囊，倒出幾粒瑩潤種子：“這是家傳的固元丹，可暫緩肌骨疲乏。“溫玉接過細細研磨，混入清晨采集的露水，制成五盞碧色藥湯。

“我探過地形。“圣魄咬著草莖指向西側，“那邊土質最松，適合開頭。“他忽然吐掉草莖，從懷中掏出捆龍筋繩，“用這個綁在腰間，萬一力竭也好拉回來。“

芙蓉正欲嘲諷，卻見璃環已背起竹簍。那簍里墊著溫玉連夜編織的軟藤，裝著彩蝶用秘法催芽的百株樹苗。眾人一時靜默——原來每個人都在暗中做了準備。

日上三竿，試煉正式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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