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時一刻,豐樂樓,三樓金使宴。
臨安臘月的寒氣被樓內鼎沸的人聲、炭盆的暖意和蒸騰的珍饈香氣隔絕在外。朱漆廊柱間穿梭著錦衣的侍者,捧著描金漆盤,珍饈流水般呈上。絲竹靡靡,掩蓋了傳菜梯深處齒輪咬合銅鏈發出的、如同毒蛇磨牙般的細碎聲響。
林三娘站在雕花隔扇的陰影里,目光銳利如刀,緊鎖著那架連接后廚與頂閣的傳菜梯。她并非今日的主廚,只是負責最后一道“蟹釀橙”的冰鎮梅露調配。袖中,那柄父親留下的雙節銅勺緊貼著肌膚,冰涼,卻隱隱發燙,仿佛在呼應她心頭的不安。
傳菜梯深處那“毒蛇磨牙”般的聲響突兀地頓挫了一下。幾乎同時,一絲極其細微、幾乎被橙肉甜膩和蟹膏鮮香淹沒的苦杏仁味,驟然刺入鼻腔。她右眉弓那道形似彎勺的熱油疤,猛地一抽。
“來了!”一聲唱喏。
最后一道“蟹釀橙”被小心捧至主賓席前。金國密使完顏剌,一位身形魁梧、面有風霜的北地貴人,帶著審視的目光伸出銀箸。銀亮的箸尖輕松戳破那金黃的橙殼,露出內里飽滿的蟹肉、蟹黃與橙肉交融的餡料。香氣四溢。
然而,完顏剌臉上的倨傲瞬間凝固。箸尖懸在半空,他喉嚨里發出一聲怪異的“嗬嗬”聲,雙眼暴突,面皮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泛出青黑。緊接著,一道濃稠的黑血猛地從他口中噴濺而出,如同墨汁潑灑在織金的地毯上,星星點點,也濺到了離他最近的林三娘裙裾和手背上。
“轟——!”
滿座嘩然!朱紫貴胄們驚跳而起,杯盤碎裂聲、尖叫聲、桌椅傾倒聲混作一團。方才還觥籌交錯的宴席,瞬間成了修羅場。
“毒!有人下毒!”臨安府尹臉色慘白,尖聲厲喝。
數名如狼似虎的差役撲向林三娘——她是離金使最近的廚役。她甚至沒來得及反應,就被狠狠摜倒在地,臉頰重重磕在冰冷的、沾滿蟹膏和橙肉的地磚上,甜膩與腥氣混合著血腥味直沖腦門。那柄銅勺在她袖中硌得生疼。
府尹哆哆嗦嗦地拔出隨身攜帶的銀針,在眾目睽睽之下,探入那破碎的蟹釀橙殘羹之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根小小的銀針上。時間仿佛凝滯。
須臾,府尹舉起銀針。針尖雪亮,在窗外透進來的冬日天光下,熠熠生輝,不沾半點污濁。
“無毒?銀針無毒!”有人失聲喊道。
府尹的目光瞬間釘死在林三娘身上,帶著劫后余生的驚恐和急于甩脫干系的狠戾:“賤婢!定是你用了銀針驗不出的奇毒!速速招來!”
林三娘被粗暴地拽起,跪在狼藉之中。她舌尖無意識地舔過齒間濺到的一絲血腥。那味道……不僅僅是鐵銹般的血味。一絲極其熟悉的、尖銳的苦澀在她味蕾上炸開,如同冰冷的針,刺穿了混亂。
雷公藤!
她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爬升,遠勝臘月的寒風。是父親案卷里記載過的,那遇銅則顯青的穿腸毒物!右眉弓的疤痕再次劇烈抽動。
“大人,”林三娘的聲音出奇地冷靜,甚至帶著一絲因確認而起的、近乎凄厲的笑意,“銀針驗不出雷公藤之毒。”
“放肆!還敢狡辯!”府尹怒斥。
“證據何在?”一個低沉而極具穿透力的聲音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整個混亂的場面瞬間為之一靜。
權傾朝野的平章軍國事賈似道,緩緩從主位站起身。他身著紫袍,腰間那條價值連城的翡翠玉帶在昏暗的光線下流轉著幽冷的光澤。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林三娘,眼神冷漠,如同在看一只即將被碾死的螻蟻。
林三娘沒有回答,她猛地一甩手腕。袖中那柄雙節銅勺“啪”地一聲脆響,被她抖開握在手中。勺頭小巧精致,泛著歲月沉淀的暗銅光澤。在眾人驚疑不定的目光中,她毫不猶豫地將勺頭狠狠刮過地磚上尚未干涸的黑血,又迅速探入旁邊一只傾倒的玉碗——那里面盛放的,正是她親手調配、用以冰鎮蟹釀橙的梅花冰露。
銅勺勺頭,瞬間浸入冰露之中。
時間仿佛只過了一息,又仿佛無比漫長。所有的目光都死死盯著那浸在清澈冰露中的銅勺。
一絲詭譎的青色,如同活物般,自勺頭與冰露接觸的邊緣悄然蔓延開來。那青色起初極淡,如同水中的一縷青煙,隨即迅速加深、擴散,沿著勺頭的弧線蜿蜒爬升,不過眨眼功夫,便凝結成一道清晰、刺目的青痕!像一條冰冷的毒蛇,盤踞在黃銅之上。
“雷公藤遇銅則青……”林三娘舉起銅勺,那抹青痕在光線下猙獰畢露,“這才是穿腸毒藥!毒,下在這冰露之中!非我蟹釀橙之過!”
她的聲音在死寂的頂閣中回蕩,帶著孤注一擲的鋒芒。
賈似道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幾不可察地在林三娘抽動的眉弓疤痕上一掠而過。隨即,那抹光芒便被徹底的冷酷所取代。
他嘴角勾起一絲毫無溫度的弧度,手指輕輕撫過腰間冰涼的翡翠玉帶。那玉帶扣上鑲嵌的寶石寒光一閃。
“好個伶牙俐齒的廚娘?!辟Z似道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過了所有細微的聲響,“銀針驗不出,銅勺能驗出……倒是一樁奇聞。**然冰露既由你親手調制,**毒從冰露入菜,致上使殞命,此責你無可推卸!構陷上國使臣,罪不容誅!”
他的目光掃過噤若寒蟬的眾人,最終落回林三娘身上,一字一句,如同冰錐砸落:
“拖去死牢。明日——午時三刻,問斬!”
“喏!”如狼似虎的侍衛轟然應命,鐵鉗般的手掌再次抓住林三娘的雙臂。
未時三刻。
更漏的滴水聲,此刻在林三娘耳中如同喪鐘。她袖中銅勺的冰冷觸感仍在,那抹刺目的青痕仿佛烙印在她眼底。被粗暴拖行過豐樂樓奢華的回廊,臨安城的冬日天光透過高窗,在她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
十二時辰。
從此刻到明日午時三刻,僅剩十二個時辰。
她要在這十二個時辰里,從這必死的絕境中,鑿出一條生路,揪出那真正的下毒者,撕開那毒殺她父親的陳年黑幕,更要捅破這吞噬臨安的、由珍饈美饌掩蓋的腐朽天幕!
就在她被粗暴拖出頂閣門檻的瞬間,緊握著銅勺的右手袖口被粗礪的門框狠狠剮蹭了一下,一小片深棕色的、不起眼的碎屑,悄然飄落在地毯的織金紋路里。
那是檳榔殼的碎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