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壇西側的雜役區,楚錚蹲在承天鼎陰影處,手中粗布擦過青銅鼎紋。
他刻意選了最不起眼的位置,從這里卻能清晰看見貴女獻舞的陣列。
“小子,燈油別灑了!“楚老頭在后頭低聲呵斥。
楚錚悶頭應了聲,指尖卻不著痕跡地撫過袖袋。
那里藏著塊用油紙包好的姜糖,今早天未亮就熬的,老紅糖里摻了川貝粉。
昨夜他偷聽到春桃與其他丫鬟說起大小姐咳血,便在廚房梁上吊的藥材里摸了半宿才找出這味止咳的。
祭壇中央忽然騷動起來。
他抬頭時,正看見那道瘦得驚人的身影跌進舞陣。
斗篷下露出的手腕白得能看見青紫血管,像極了那年隆冬,他從冰窟里撈起來的那只小手腕。
“蕭家嫡女也來獻舞?她不是得了失心瘋嗎?“
“怕是來丟人現眼了!“
身后雜役的竊笑扎得他耳膜生疼,這些侯府下人早已倒向劉氏主母…
楚錚突然起身,銅壺里的燈油濺在腕上燙出紅痕也渾然不覺。
樂聲再起時,他看見她踉蹌得像個醉漢。
貴婦們的嗤笑從看臺飄來,可他卻看到那看似散亂的步伐,每一步都精準踩在青磚接縫處!
這絕不是病弱之人能做到的!
“砰!“青銅盾撞上鼎足的剎那,楚錚丹田里沉寂多年的內息突然翻涌。
他自幼習武卻始終沖不破的任脈,此刻竟隨著那聲鼎鳴微微震顫。
煙柱沖天而起時,雜役們嚇得跪伏在地。
唯有楚錚死死盯著那個單膝跪地的身影,喉結滾動。
別人看見的是祥瑞吉兆,他卻看清她抵在鼎足上的手指關節都泛了白!哪是什么天降祥瑞,分明是她在搏命!
“聽說這位大小姐許了劉國公世子?“
“劉世子在關外已失蹤!“
議論聲飄進耳朵,楚錚擦鼎的動作驟然加重。
銅鼎紋路里積年的香灰被刮出深深溝痕,就像他胸口那道陳年舊傷!
十二歲那年,他為護住被推下荷塘的蕭虞貞,胸口被假山石劃得血肉模糊。
大小姐偷偷給他送藥時,指尖拂過他繃帶的溫度,至今烙在皮膚上。
祭舞結束的鐘聲里,他看見五皇子的玉杯停在唇邊,七皇子的目光如餓狼般追著她退場的身影。
楚錚摸向腰間,那里別著把薄如蟬翼的廚刀,侯府賞的,說是謝他當年救主,其實連蕭虞貞的面都沒讓見。
“阿錚!收拾祭器!“楚老頭的喊聲傳來。
方才她盾牌敲擊的位置,此刻多了一枚小小的五瓣梅,那是蕭虞貞襁褓時就戴在腕上的銀鎖圖案。
雜役們抬著銅器退場時,楚錚故意落在最后。
經過她跪過的青磚時,他假裝系鞋帶,指尖飛快掠過地面。
一粒染血的瑪瑙紐扣被攥進掌心,這是她斗篷上崩落的,邊緣還沾著咳出的血絲。
風雪漸大,他望著遠去的侯府馬車,將紐扣按在舊傷處。
懷中《天工開物》的書頁被風吹得嘩嘩響,這是蕭大小姐十歲時偷塞給他的。
書頁空白處有她稚嫩的批注:“楚哥哥,煉鋼法這一節我標紅了,北疆戰場用得著?!?/p>
楚錚突然笑了。他當然會變強,但不是為了站在她身前,他的小姐從來不需要人保護。
他要做她最鋒利的刀,劈開那些想讓她跪下的陰謀。
就像此刻,他袖中的姜糖終究沒送出去。
但沒關系,廚房新得的西域胡椒已經備好,等小姐回府總會用上的。
風雪如刀,刮在臉上生疼。馬車搖搖晃晃,每一次顛簸都像是要將蕭虞貞殘破的身體徹底震散。
白嬤嬤緊緊摟著她,老淚未干,滿眼都是深重的憂慮。
天壇的劫暫時渡了,但歸途,只怕是煉獄。
定北侯府,祠堂。
本該因病靜養的老侯夫人趙氏也被驚動,坐于上首主位,神色復雜地看著堂下。
侯爺蕭仲海臉色鐵青如陰云壓頂,背對大門而立。
劉氏和蕭玉瑩侍立一旁,一個眼圈微紅,垂眉斂目做委屈狀,一個則難掩幸災樂禍的得意。
蕭虞貞幾乎是半昏厥地被白嬤嬤和兩個勉強被拉來的、忠于老侯夫人的婆子“架”進正堂的。
她身上那件斗篷沾滿了泥濘和融化雪水,狼狽不堪地滑落,露出里面單薄污損的中衣。
她劇烈地咳嗽著,每一次都伴隨著身體的震顫和唇邊溢出的血沫!
臉上那點系統剛賦予的微弱生機被消耗殆盡,灰敗得嚇人,比赴祭壇之前更像是從棺材里撈出來的。
蕭玉瑩捂住嘴,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呼,似是被嚇到:“姐姐,怎么,怎么弄成這樣了!”語氣卻是掩不住的嫌棄。
劉氏更是上前一步,對著蕭仲海泫然欲泣:
“侯爺!您看看!這,這成何體統??!貞兒她,她今日在天壇…”
她哽住,仿佛接下來的話難以啟齒,“全然不顧侯府顏面,衣衫不整、神智昏聵地闖入祭祀重地,眾目睽睽之下,還、還弄出那等驚天動地的禍事!
如今城中傳得沸沸揚揚,都說我們蕭家嫡女瘋了,沖撞神明,引得承天鼎無故震鳴,恐非吉兆!
侯府百年清譽,就要毀于一旦啊侯爺!”
聲淚俱下,字字錐心。
蕭仲海猛地轉過身,雙目赤紅,額角青筋暴起,顯然是壓抑了滔天怒火。
他死死盯著蕭虞貞,如同盯著一個恥辱的烙?。?/p>
“孽障!你還有何話說?!我蕭家究竟造了什么孽,生出你這等丟人現眼、不識大體的禍害!
劉國公為國捐軀,俊杰下落不明,你不知哀思深省,竟做出這等狂悖忤逆之事!若非看在你娘…”
提到早逝的原配妻子柳氏,他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痛色,但旋即被怒火蓋過,“若非看在你娘份上,我…”
“姐姐定是病糊涂了,心神失守,才做出這等,這等駭人之舉?!?/p>
蕭玉瑩適時地接口,聲音溫婉,卻如同毒蛇的獠牙:“或許,送去莊子上將養一段時日也好,免得病氣沖撞了老祖宗和父親母親。”
“將養”?是流放!是等死!
一直沉默的趙氏終于開口,聲音帶著疲憊和一絲心痛:
“仲海,虞貞病得這樣重,或許…”她到底還是疼惜這個唯一嫡親孫女的。
“老祖宗!”劉氏噗通一聲跪在趙氏面前:
“不是兒媳狠心!今日天壇,五皇子殿下、七皇子殿下俱在!還有那么多朝廷重臣!
虞貞她,她的名聲已經…萬一,萬一哪位殿下或御使追究起來!”
她點到即止,成功將禍事引向了皇權!
蕭仲海身體劇震!劉氏的話正戳中他的死穴!皇家的威壓,豈是小小的定北侯府能承受的?!
他眼中最后一點遲疑被徹底碾碎,只剩下冰冷的決絕!
就在這時,蕭虞貞急促的喘息猛地一停!
她在劉氏母女陰毒的目光和祖母的嘆息中,強撐著抬起頭。
那雙布滿血絲、原本空洞的眸子,此刻卻如同寒潭深淵,冷得嚇人。
她盯著劉氏,忽然扯出一個極其虛弱、卻充滿了極致諷刺的慘笑:
“咳咳…姨娘和妹妹,倒是為虞貞,為侯府操碎了心,只是…”
她劇烈地咳嗽著,仿佛要將肺都咳出來:
“只是姨娘送來的那碗‘安神湯’,藥性,咳,好生霸道,若非虞貞命賤,承天鼎震鳴,怕也引不出來吧!”
這話如同驚雷炸響!
劉氏臉上那楚楚可憐的偽裝瞬間破裂,一抹驚恐和難以置信飛掠而過:“你,你胡說什么!”
蕭虞貞卻不再看她,視線艱難地轉向蕭仲海,聲音斷斷續續,卻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鋒利:
“父親,要廢了貞兒,請便,女兒這副身子,也撐不了幾天了!只是…”
她氣若游絲,目光卻猛地銳利起來,如同回光返照,“女兒在天壇,引動承天鼎,是天子親口定為‘神悅之兆’
是吉兆,全城百姓親眼所見,父親和姨娘卻一口咬定是禍事,非吉兆!
敢問是在質疑天子的判斷!還是,咳咳…有別的用心?!”
這一記回馬槍,狠辣至極!直接將欺君之罪這頂碩大的帽子懸在了蕭仲海和劉氏頭頂!
蕭仲海臉色瞬間由青轉白,再憋得通紅,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質疑天子?!他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砍!
劉氏更是如遭重錘,呆立在原地,面無人色!
蕭玉瑩也傻了,呆呆地看著那個仿佛隨時會死掉、卻字字見血的嫡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