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蕭鈺每天就思索三件事:
第一,長公主也要當驢使嗎
第二,皇上可以退位了嗎
第三,她可以登基了嗎
……
和政十四年冬。
梁上的飛雪肆意妄為地撞上烏衣巷口斜掛的佛鈴,墻角烏糟糟的石板上流下的水痕頃刻間也化成一道道冰棱,燕京的冬天具象地落在宮城的琉璃瓦上了。
城樓上甲胄碰撞聲倉倉皇皇響起,守城的士兵吐出一口冷氣,匆忙地拂去墻面上堆積的落雪。
他低著眉彎著腰,道:“請殿下移步。”
聲音是那樣輕,仿佛怕驚擾了貴人。
被他稱作殿下的人走過他身側。
一陣淡淡的龍涎香縈繞在他鼻尖,他不敢抬頭,視線里只有一抹轉瞬即逝的赤紅的裙角。
“守衛大哥,”待那人走后,一個模樣俊俏的宮女沖他笑著,手里塞過去一個白色的小罐,“我們殿下說剛剛看你手上生了凍瘡,這是太醫院的凍瘡膏,你和其他兄弟分著使,好好過個冬。”
從未被貴人這般禮待過的守衛眼眶一熱,手忙腳亂地接過,卻又因為受寵若驚而漲紅了臉,結結巴巴說了好些感恩的話,又哆嗦著要跪下。
宮女忙去扶他,“殿下說不必謝恩,諸位守好燕京城,就是對殿下最好的報答了。”
“是,是,是!”
他連連應了好幾聲,大著膽子去瞧那玉做的貴人。
金絲蟒紋的大氅,雪白的皮毛圍在脖頸上,若隱若現的白玉頸子上,烏發挽起一個簡單的發髻,金簪玉石點綴其間,垂落的白珠松松垮垮搭在耳邊,渾然天成的貴氣迎著飛雪一同撲在他臉上。
這就是蕭鈺啊,大越最耀眼的明珠。
他臉一紅,不知是凍的還是羞的,目光也只得無處安放地落在腳尖。
而那貴人正對著城樓外出神。
“錦芝,那就是北鶻的俘虜嗎?”
宮女上前一步,低頭向城門外瞧。
那不遠處浩浩蕩蕩的車隊,兩側都是身穿甲胄的將士,中間一排搖搖晃晃的囚車,里面關著的人都低眉斂目,死氣驟然彌漫開。
“回殿下,”錦芝湊在她耳邊輕聲說,“那前后的囚車關著的應是北鶻的族人,而那最中央有八個將士持刀看守的,應是北鶻王族進京為質的那位王子。”
說是質子,其實也不過是個高等的囚徒。畢竟北鶻剛剛打了敗仗,大越的軍隊差點打進王城,今上大手一揮,不僅要它年年供奉,還勒令北鶻王的唯一的兒子入京為質。
蕭鈺聞言,長眉微微蹙起,上挑的鳳眸半垂,清凌凌的瞳孔倒映出雪原上綿延開的血污,最終,那張緋紅的薄唇抿了抿。
“薄奚氏,是嗎?”
隨她話音而落,盤旋在那雪白掌心的一片花瓣悄然從指縫間漏出,寒風托著它飄飄蕩蕩,巧而又巧地掉落在即將進城門的囚車里。
蕭鈺細白的指尖按住手上的花,微微頷首,脖頸卻依舊纖長直挺,半分失態也無。
她往下瞧,正瞧見那片豆綠色沾在一團烏黑卷曲的發里。
那人似有所感,亂發間露出一雙深邃立體的眼睛,迸發著驚人的鋒利,劈開漫天飛雪,直直往上瞧。
那高高在上的貴人生著一雙線條流暢利落的鳳眼,無邊秋色從那上挑的勾人的眼尾勾勒出來,像長生天的月亮。
隔著風隔著雪對望,眸光不可思議地交疊在一起,一道喜怒難辨,一道恨意乍起。
城樓上的貴人一聲輕笑。
“花坊局精心養護的冬牡丹,就當是本宮賞你的。”
彼時他們尚年少,不知這紛紛揚揚一場邂逅背后是怎樣的山海難平,自然也不知這一眼隔著的豈止是風雪。
這場雪來得及散的快,過了晌午,明晃晃的日頭就從云層里鉆出來了。
“太傅。”
月洞門斜掛一叢翠竹,各色卵石蜿蜒而出,明媚的日頭一照,鏤花的景窗里幾縷花色影影綽綽。
李旭從石桌旁站起身,理了理寬大的常服因久坐生出的褶皺,才精神奕奕地笑道:“殿下來了。”
被稱作“殿下”的少年抿唇一笑,“今日學生來遲,太傅勿怪。”
李旭聞言,為她倒上一盞熱茶,雪白的胡須抖了抖,輕聲問道:“殿下上午可是去瞧北鶻入京了。”
未等蕭鈺回答,他廣袖抬起,兩團仙鶴紋樣栩栩如生地翻飛起來,兩只布滿皺紋的手輕按在她肩上,年過七旬的老人安撫著要她坐在對面的石凳上。
“老臣就問殿下一個問題,見到如此景象,心中是何感懷?”
一時間風聲陣陣,竹葉上的落雪刮過少年人的臉頰,冰涼的氣息吻過那日成月就的眉眼。
“百姓何辜。”
許久,隨著一聲輕嘆,那生而繾眷的眉眼壓下一個低垂的弧度。
蕭鈺伸手接過一片風吹來的雪花,那樣小那樣薄的一片,不消用力,便只能剩下一道水痕。
李旭“嗯”了一聲,“陛下勇武、殺伐果斷。”
蕭鈺望著他的眼睛,從那依舊清明的眼神里,從那黑白分明的視線中,接過了一挑名為“仁”的擔子。
今上何止勇武果決,大越的兵將攻入北鶻,城中百姓一個不留,婦人充軍妓,幼童作苦奴,青年壯力的血流的比護城河的水還多。
為了彰顯仁德,玉璽蓋在詔書上,君主金口玉言,那薄奚王族唯一的血脈被他放到眼皮底下養著,明面上說是要他修習大越的禮儀文化,美其名曰“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
李旭從書房抱出來一摞奏章,小心地理了理垂落的穗子,恭謹地放到她手心。
“殿下的折子批的很好,這些臣都看完了,陛下去泰山封禪數月,回來看到殿下這般勤勉,定會很欣慰的。”
緋色的薄唇抿成一條直線,她沒說是與不是,只抱緊了懷中的奏章,珍而重之地道了聲謝。
李旭這些年老了許多,原本摻了銀絲的鬢邊已然全白了,泛黃的皮膚上布滿點點黑斑,挺直的脊梁也慢慢佝僂下去,走起路來,一腳深一腳淺,蹣跚極了。
蕭鈺眼中酸澀,又輕輕喚了聲“太傅”。
老人臨走的步子一頓,緩緩轉過身,像過往無數個日子一樣露出鼓勵的神色。
他是一汪大海,無量的海水不計其數地容納著無數細流。
從幼時那盞拜師茶開始,不論蕭鈺有多少天馬行空的想法,他從不駁斥她,而是細細地、靜靜地聆聽。
如今望著那樣一雙熟悉的溫和的眼睛,修長的指骨屈起,年少的儲君將手中的奏章放到書桌上,一撩衣擺跪在石板上。
她推開那雙顫抖的欲攙扶她的雙手,額頭低下去,姿態誠懇極了。
“學生自知有負師恩。”
“太傅方才問學生有何感懷,學生實則有言未盡。”
蕭鈺緩緩直起身子,兩縷額發落在眼前,卻并未遮住那雙清凌凌的鳳眼里沉重的不加掩飾的烈火。
她說:“成王敗寇。”
寒風卷走幾片枯枝,偌大的庭院里,日光照不到的墻角積雪未融,卻有白梅點點,倔強地開放著。
李旭的手僵硬地停在半空,他再一次,審視著他唯一的學生。
少年儲君,謙恭有禮,朝野上下稱頌她為賢王,今上面前永遠溫順的眉眼如今忽而展露出難以忽視的張揚。
她是一柄利劍,為不被熔煉銷毀,就用劍鞘牢牢封住傷人的寒鋒。
她等待著,蟄伏著,持劍人漸漸忘記她的鋒利時,這柄劍才適時地出鞘給予致命一擊。
此刻這柄劍將劍鞘交給他,他輕而易舉地就能將其折斷。
李旭望著那雙倔強的眼睛,喉間長長溢出一聲嘆息。
“殿下,”他道,“為君者有野心不是壞事。”
他不再追問這四個字說的是大越與北鶻還是堪稱大逆不道的君臣父子之禮,他只俯下身,如同他做過無數次那樣,攬住她單薄的肩膀。
“老臣只希望,殿下能平平安安地過完這一輩子。”
這是他的學生,是孩童時就跪在他面前喊他“太傅”的蕭鈺,他怎么舍得、怎么忍心看著她跌落高臺。
故而他親手套上劍鞘,仿佛從未見識過這柄劍的鋒利。
大越最尊貴的少年人溫熱的眼淚燙濕了老人的肩膀,細碎的嗚咽盡數咬在唇齒間。
不管過了多少年,蕭鈺仍然記得年幼時李旭抱著她寫字,端正的筆鋒劃出“知命安身”四個字。
她問:“太傅,這是什么意思?”
他樂呵呵地說:“意思是,臣的小公主只用無憂無慮的長大就好了。”
可惜日月浮沉,半點不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