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老臣今夜前來,也帶來了一封信。”
趙瑾慢悠悠的說著,步子邁的不算重,在這座靜謐的宮城里,還趕不上一片葉子掉在地上的聲音大。
蕭鈺聞言,附和道:“誰的信?”
他腳步不停,煞有介事的撫了撫下巴上的胡須,才悠悠然的說道:“自然是右相。”
一聽是陸遠,蕭鈺不由自主的從鼻腔里哼了聲,她兩手背在身后,一邊走一邊仰頭看著天上的月亮。
“信中想必又是彈劾本宮的話了。”
趙瑾輕輕一笑,“右相說,殿下行事不謹,只顧朝政,卻差點糟踐了陛下苦心。”
金縷靴一頓,趙瑾走過了一段宮道,才驚覺身側少了蕭鈺的影子,他回身看,不遠不近的白石雕邊上,蕭鈺挺拔的站在那,不知道想些什么。
他鮮少見到蕭鈺這般模樣,印象中的長公主殿下,身上少年人的朝氣使得她總是自信的、運籌帷幄的。
而此刻站在宮道上的那人顯得那樣落寞,孤零零的影子挨著腳跟,那身華服也在這樣寂寥的月色下褪去了色彩。
“前些日子忙得焦頭爛額,忽視了薄奚氏那位王子,失了待客之道,差點違背了陛下的仁德之心,是本宮之過,本宮認錯。”
她踱著步子,慢慢走來。
趙瑾見她眉眼間似有郁氣,生怕她被這無意間捅下的錯漏打折了骨頭,忙出言安慰:“殿下才及笄之年,又是第一次監國,正趕上繁忙之際,春汛匪患頻發,力不從心,也實屬平常。”
“右相的原話不是這么說的吧?”
他話音剛落,就聽得這句突如其來的詢問。話鋒轉的太快,他一時沒反應過來,就本能的把放在袖中的信遞給了蕭鈺。
陸遠發的又不是密信,這樣想著,蕭鈺毫無心理負擔的打開了新封。
密密麻麻的小字,字里行間,洋洋灑灑一篇長文,看得蕭鈺牙酸。
什么“顧東不顧西,顧頭不顧尾”,什么“無知小兒弄權攝政”,什么“頭發長見識短”此類。
蕭鈺合上信,輕輕嘆了口氣,不禁感慨陸相言辭還是這般犀利,難怪每次讀完陸相的文章都像是被文字打了一拳。
她若無其事的把信還給趙瑾,然后輕輕搖搖頭,邁著平常的步子,與趙瑾一同往宮門走去。
趙瑾不禁感慨道:“過去殿下曾說,若有臣子勇毅直諫,一定會將諫言收錄在書房,日日自省……臣還以為,殿下不會把這封信給臣了。”
蕭鈺笑了聲,朗聲說:“本宮也想啊,可惜這樣的信本宮已經有了二十三封,再多了,東宮真的堆不下了。”
二十三封?
趙瑾差點一口氣沒提上來,他咽了咽唾液,心里盤算著是不是春夜的風太涼了,吹得他腦袋都昏脹了,耳畔都出現幻覺了。
蕭鈺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頗為體貼的解答道:“是的,都是陸相寄來的。”
平均每隔兩三天就會有一封來自岱岳的急信,也就是說自從她監國這近兩月以來幾乎每隔幾日就能收到遠在岱岳的罵聲。
剛開始還很煩躁,但其實日子久了就習慣了,甚至有點期待下一封信是怎么個罵法。
可惜陸相大抵是真的上了年紀,才思不如年輕時敏捷,罵來罵去的也沒了新鮮感,來來回回就那么幾句話了,翻來覆去的說,都沒意思了,這封信當然也失去了收藏價值。
“這糟老頭子……”趙瑾低低的笑著,“早知道該保舉他去御史臺的。”
“那敢情好啊,”蕭鈺淡淡的說,“這樣一來滿朝文武都逃不掉了,有福同享,也算是為君分憂了。”
兩人一路說著,不知不覺走到了宮門口,莊嚴肅穆的朱紅色宮門矗立在二人眼前,趙瑾見狀,謙恭的轉身拜別,蕭鈺一手托他小臂,俯身行禮時腰彎的很低。
“老臣尚有一事未明,還望殿下解惑。”
“知無不言。”
趙瑾直起身子,上了年紀的眼睛依舊清明的像是一池純凈的水面,歲月給予他的閱歷爬上他的眼角,蔓延出幾縷細紋。
“李太傅才是殿下的老師,以往有問題,殿下也是直接請教李太傅,怎么今日偏偏深夜請老臣入宮。”
蕭鈺站在燈下,燈火卻沒有映照在她的臉上,于是那張潔白如玉的面容半邊迎著月光,半邊融在深沉的夜里。
她輕笑著說:“左相真的不知嗎?”
兩雙不肯后退的眼睛緊鎖著彼此,一雙是平靜的深潭,一雙是暴烈的火焰。
這樣微妙的微微透著嚴峻的氣氛中,趙瑾忽然松了口氣,他主動收斂了眉眼,將這場不動聲色較量化作深夜的一場夢境。
“有些事只能由左相來做。”
趙瑾罕見的讀懂了她的未盡之意。
沒什么好擔憂的了,他想。
當今陛下子嗣單薄,盡管后宮里美女如云,卻也沒能開枝散葉,就留下這么一個孩子。
從五年起朝中就質疑聲陣陣,以陸相為首的黨派激烈的反對將皇帝唯一的血脈立為儲君,卻也只因為蕭鈺是個公主。
趙瑾承認,他雖未參與這場明爭暗斗五年甚至會更久的紛爭,心里卻也始終對蕭鈺心存擔憂。
不是因為她是個姑娘,只因為他憂心今上百年后,這吃人的權利游戲中會將她纖細的骨頭攪碎,到時候大越失去了唯一的繼承人,無數錯綜復雜的勢力定會趁機掀起一場腥風血雨,到了這個地步,天下談何安寧,百姓談何安穩?
好在她比他想象中還要會謀算,一場目的明確的夜談,以解惑為刀刃劈開她和陸遠的死局,強硬的把他拖拽進棋盤,讓他成為最關鍵的一步。
“臣的長公主殿下啊!”想到這些,趙瑾控制不住的開懷大笑起來,“真不枉陛下悉心教導十余年。”
聽見這話,蕭鈺也放松下來,緊繃的肩膀卸了力道。她甫一松懈,所有疲憊就如潮水般涌上來,可她卻覺得前所未有的精神。
李太傅剛正不阿,是真君子,從來不屑于參與權謀爭斗。
趙丞相則與之不同。他似善非善,似惡非惡,混沌中立,從不摻和事,兩頭和稀泥,也是一世無雙的名相。
使手段、玩陰謀,李旭定是嗤之以鼻,趙瑾卻是其中的高手。
作為有名的“大越第一不粘鍋”,拉他上賊船沒那么容易。
蕭鈺笑了聲。
她看著趙瑾離開的背影,慢慢伸出手,拇指與食指舉在眼前,眼神聚焦起來,這樣錯位看,像是把趙瑾捏在指尖。
能約束住他的從來不是權勢,而是他那片難得的赤誠忠心。
于是提攜燕紓平匪是憑一顆忠心,心里的那桿秤向蕭鈺傾斜也是憑一顆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