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出了拂柳宮,卻沒往東宮扎,反而一頭鉆進了寂靜無人的鳳儀宮。
鳳儀宮從前也是人聲鼎沸的地方,宮里的老人說,鳳儀宮的繁花開滿院落的時候,全大越的春色好像都降落在這里了,而如今卻如同一潭死水,一點水花也翻不起來。
她站在殿門口,躊躇著徘徊。
頭頂上的匾額上金色的龍飛鳳舞的筆跡是今上親手所題,又吩咐了名匠在匾額的兩邊分別雕上龍與鳳,多年過去,字體已經有些褪色了,那龍鳳紋樣卻依舊栩栩如生。
今晚的月亮很暗,她想,照的人眼睛酸酸的。
猶豫了一會,一只修長骨節分明的手發顫著抬起,珍而重之、慎之又慎的扣了扣門上獸環。
而后,她將額頭抵在朱紅的大門上,手保持著扣門的姿勢,一動不動的閉著眼。
許久,久到她的腕子已經酸了,蕭鈺這才松了手,輕呵一聲,像是自嘲,又像是苦笑。
她推門而入,入眼是一塊寬闊的地面,白石雕的紋樣,走上去凹凸不平的。
沒有她想象中的蛛絲,也沒有她想象中的落灰,這座廢棄已久的宮殿仿佛被人精心維護著,它的生命并沒有隨著主人而一同消散。
這是她第一次踏入鳳儀宮。
自幼時起,蕭茗就三令五申不許她進鳳儀宮,她問起時,得到的也只是含糊不清的答案。
如今站在這陌生的宮殿里,她才發覺邁出一步是多么的艱難。
謝貞住的地方好大,她想,那座寢殿的門離她好遠好遠,就像她夢里怎么也追不上謝貞的腳步。
拉開寢殿的門,入眼是一尊牌位。
“謝貞,小字憐卿。”
她喃喃著念出上面的字跡,然后兩手撐在案上,不可抑制的笑起來。
這笑聲是那樣悲涼,卡了許久的不上不下的怨氣和委屈梗在喉嚨里,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謝貞……”
笑夠了,率先涌出來的是眼淚。
她無力的松開手,背靠著供奉牌位的桌案,緩緩滑下去,雙手狼狽的捂著臉。
太失態了,她想。
闖進這片禁地時,她遠沒有她想象中那樣平靜。
她記得五歲那年,年底舉行宮宴的時候,文武百官都攜妻帶子的進宮,熱熱鬧鬧的年宴上,她一個人乖乖坐在高座上。
禮部尚書家的小兒子吃東西把醬料糊了一臉,尚書夫人就拿帕子一邊數落他一邊給他擦嘴;戶部侍郎家的小女兒絆了跟頭,立馬哭哭啼啼的往侍郎夫人懷里鉆,她娘親就摟著她,一邊柔聲哄著一邊給她吹膝蓋。
宴席散了,臣子們互相寒暄,今上也忙的抽不開身,她就跟著一群稚童跑到御花園玩。
待到蕭茗去御花園把她抱回寢宮時,她趴在他的肩膀上,小聲問:“父皇,他們說每次娘親出門時都會讓他們乖乖等她回來。”
小小的一團窩在蕭茗的懷里,潔白的藕臂抱著他的脖子,聲音悶悶的,落在蕭茗耳畔卻震得骨頭發疼。
她說:“我很乖的,母后怎么還不回來。”
蕭茗怎么說的她已經不記得了,她就記得那兩滴滾燙的淚,毫無征兆的砸進她頸窩。
后來她知道謝貞不會回來了,就再也沒提過要母后。
陛下說她的小名是謝貞起的,她出生的時候正值夏天,謝貞就笑著說,讓她做一條千鯉池中無憂無慮的小魚吧。
于是在她八歲前,闔宮上下,除了主子在時會喊她一聲小殿下,其余時候都是叫她“小魚兒”,然后再偷摸塞給她兩塊糖。
她聽了那么多聲小魚兒,卻沒有一聲是謝貞叫的。
“謝貞,看折子好累。”
“謝貞,我每天只能睡三個時辰了,好困。”
“謝貞,御膳房的菜一點也不好吃,我瘦了好多。”
“謝貞,我好久沒出去玩了,宮里好悶。”
“謝貞,春天別的小孩都有娘親陪著放風箏,我也想要。”
“謝貞,我前些日子頭疼,一定是最近煩心事太多了。”
“謝貞,你不在,蕭茗他對我不好。”
“謝貞,陸遠他們都欺負我是沒娘的孩子。”
她有好多好多話要告訴謝貞,卻在臨了又把這些話咽了回去,最后只輕顫著嗚咽了兩聲,才吸吸鼻子,勉強開口:
“謝貞,我會處理國事了。”
“謝貞,我每天都有按時睡覺。”
“謝貞,前些日子御膳房做了道杏仁羹,我好喜歡。”
“謝貞,等我忙完了這陣,我要去燕京城南的桃花澗玩,希望那時候還有桃花。”
“謝貞,我讓內務府新做的風箏可好看了,下次帶給你看。”
“謝貞,我這幾日碰到了一個很有意思的人,我很開心。”
“謝貞,父皇說回來給我帶泰山的小石頭,保平安的。”
“謝貞,李太傅和左相對我很好,處處教我,我學的很快。”
哽了哽,她才慢慢轉過身去,把臉埋在垂落的桌布上,眷戀的蹭了蹭。
“謝貞對不起,這么久才來見你。”
漫漫長夜,一朝天明。
晨起時,宮人們按部就班的做起自己的事來,宦官火急火燎的奔向各宮吹滅燃燒一夜的宮燈;甩鞭的宮人早早就站到了宮門口,嚴肅的等著揮舞手中的長鞭;而捧著洗漱用品的宮女也魚貫而入,低眉順眼的等著主子晨起。
一縷晨光伴著推開門的腐朽的吱呀聲一同不輕不重的落在殿內。
蕭鈺迷迷蒙蒙睜開眼,昏昏沉沉的腦海里一片亂麻,細白的手本能的遮在眼前,像是要將這灼人的晨光徹底隔絕在外。
“殿下?”
一道焦急的聲音響起。
蕭鈺這才回過勁來,愣愣的迎著光注視著她模糊不清的輪廓,許久,才喃喃道:“是錦芝啊。”
一開口,她才發覺嗓子啞的要命。
蕭鈺卻像是什么也顧不得了,她扶著桌案顫顫巍巍的站起來,往前踉蹌了幾步,忽然腿一軟跪在地上。
她迎著耀眼的日光,滿臉的淚痕,瞳孔映出淡淡的棕色,嘴角卻勾起一個令人心碎的笑容。
“錦芝啊。”
“我只是,太想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