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郁的飯盒永遠是最癟的那個。早上出門時，她從廚房柜角摸出半塊干硬的饅頭，是昨晚父親沒吃完的。走到教學樓拐角，看見江熠和那個叫孟萌的藍裙子女生一起走進早餐店，玻璃窗上凝著白霧，看不清里面的樣子，只隱約聽見孟萌笑著說“要加雙份糖”。她把饅頭塞進嘴里，干得咽不下去，像吞了口沙子。
課間操時，所有人都在隊列里跳躍，只有她站在最后一排，動作僵硬得像個提線木偶。林曉雨碰了碰她的胳膊：“你怎么了？臉白得像紙。”她搖搖頭，說沒事，眼睛卻盯著前面——江熠站在男生隊伍的前排，動作舒展，白球鞋在陽光下反射出細碎的光。有那么一瞬間，他好像回頭看了一眼，她慌忙低下頭，心臟在胸腔里亂撞，撞得肋骨生疼。等她再抬頭時，他已經轉了回去，和旁邊的男生說笑，側臉的輪廓被陽光描得很清晰。
那天下午，她在走廊里撿到一支鋼筆。筆身是深藍色的，筆帽上刻著小小的“Y”，是江熠名字的首字母。她認得這支筆，上次在小賣部，他給孟萌講題時用過，放在桌角，銀亮的筆尖閃著光。她把鋼筆攥在手心，金屬的涼意順著指尖爬上來，像抓住了一點微弱的暖意。
放學時，她看見江熠在公告欄前徘徊，眉頭微蹙，像是在找什么。她捏著鋼筆的手心出了汗，想走過去還給他，腳卻像灌了鉛。孟萌跑過來，遞給他一支新鋼筆：“別找了，我給你買了支新的。”他接過筆，笑著說“又讓你破費”，兩人并肩走遠，笑聲像風鈴一樣，敲得她耳朵發鳴。
她站在原地，把那支刻著“Y”的鋼筆塞進校服口袋，指尖反復摩挲著那個字母，直到邊緣的棱角硌得皮膚發疼。回到家，父親正坐在桌前喝酒，看見她就罵：“死丫頭，今天怎么回來這么晚？想偷懶是不是？”她沒說話，走進房間，把鋼筆藏在枕頭下的舊書里。那本書是她撿來的，封面破了，里面夾著幾片干枯的銀杏葉，是去年秋天在操場撿的，那時她還不知道江熠的名字。
期末考試前的晚自習，教室里很安靜，只有筆尖劃過紙張的聲音。蘇郁縮在角落，對著一道數學題發呆。胃里空蕩蕩的，早上那半塊饅頭早就消化完了，頭暈得厲害。她看見江熠從窗外經過，手里拿著復習資料，和孟萌說著什么，孟萌偶爾踮起腳，指著資料上的某一頁。路燈的光落在他們身上，像裹了層柔軟的糖衣。
突然，她的胃一陣絞痛，冷汗瞬間冒了出來。她咬著牙想撐過去，卻眼前一黑，從椅子上滑了下去。周圍響起一陣驚呼，林曉雨慌忙扶住她：“蘇郁！你怎么了？”她想說沒事，卻發不出聲音，只覺得天旋地轉，隱約看見有人跑出教室叫老師，窗外的路燈晃得像一團模糊的光。
等她醒來時，躺在學校的醫務室里。校醫說她是低血糖，給她喝了杯葡萄糖水。甜味順著喉嚨流下去，卻暖不了心底的涼。林曉雨坐在床邊，皺著眉說：“你是不是沒吃飯？我看你飯盒里總沒什么東西。”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磨得發亮的指甲，小聲說：“家里……有點事。”
“有事你可以跟我說啊，”林曉雨握住她的手，“我這兒有面包。”她的手很暖，像陽光曬過的棉花。蘇郁鼻子一酸，差點哭出來——這是第一次有人對她說這樣的話。
回教室的路上，她看見江熠和孟萌站在走廊盡頭。孟萌手里拿著一個保溫杯，正往江熠手里塞：“我媽燉的燕窩，給你補補腦子。”江熠笑著退回去：“太貴重了，你自己喝。”孟萌跺了跺腳：“讓你拿著就拿著！”他無奈地收下，指尖碰到她的手，兩人都笑了。
蘇郁別過頭，加快腳步往前走。林曉雨在身后喊她：“蘇郁，等等我！”她沒回頭，眼淚突然就掉了下來，砸在冰冷的地面上，碎成一小片濕痕，很快就干了，像從未存在過。
放寒假那天，雪下得很大。蘇郁抱著書包往家走，雪落在她的頭發上、肩膀上，很快就積了薄薄一層。路過操場時，看見江熠和幾個男生在打籃球。雪落在籃球場上，被他們踩得亂七八糟，他的白球鞋沾了雪，卻依然很顯眼。他投籃時跳得很高，圍巾滑到脖子后面，露出一截清晰的鎖骨。
她站在欄桿外，看了很久。直到手凍得發僵，才轉身往家走。巷口的垃圾堆旁，臥著一只流浪貓，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看見她就怯生生地往后縮。她想起自己書包里還有半塊餅干，是林曉雨早上塞給她的。她蹲下來，把餅干掰成小塊放在地上，那只貓猶豫了很久，才慢慢走過來，小口小口地吃著。
“你也沒人疼啊。”她輕聲說，眼淚落在雪地上，砸出一個小小的坑。
回到家，父親醉醺醺地坐在門口，看見她就罵：“賠錢貨，還知道回來？這個月的房租怎么辦？”她沒說話，走進房間。母親在收拾東西，看見她就摔過來一件舊衣服：“明天跟我去工地搬磚，好歹能掙點錢。”那件衣服又臟又破，帶著股鐵銹味，砸在她身上，像塊冰冷的石頭。
她沒去撿衣服，只是走到床邊，從枕頭下摸出那支刻著“Y”的鋼筆。雪光從門縫里鉆進來，照在筆身上，泛著微弱的光。她想起江熠在陽光下投籃的樣子，想起孟萌給他送燕窩時的笑容，想起醫務室里那杯甜甜的葡萄糖水，想起林曉雨溫暖的手……這些畫面像碎玻璃，扎在她心上，疼得她喘不過氣。
她把鋼筆重新藏回書里，然后躺在冰冷的床上。窗外的雪還在下，簌簌地落在屋頂上，像誰在低聲哭泣。她閉上眼睛，很久很久，才敢讓眼淚慢慢流出來，浸濕了枕頭上磨破的布，像一朵在黑暗里悄悄綻放又枯萎的花。
開學后，蘇郁成了班里的“幽靈”。她總是最早來，最晚走，上課低著頭，下課就縮在角落，林曉雨幾次想跟她說話，都被她躲開了。她怕自己身上的晦氣沾到別人身上，怕別人知道她的家像個垃圾場，怕別人看見她胳膊上的淤青，怕別人知道她連飯都吃不飽。
那天，她在走廊里拖地——這是她跟班主任申請的，能掙點生活費。水桶很沉，她拖得很慢，額頭上滲著汗。江熠從走廊經過，孟萌挽著他的胳膊，兩人說說笑笑。她慌忙低下頭，把拖把往旁邊挪，卻不小心撞到了水桶，水灑了一地，濺濕了孟萌的白球鞋。
“對不起！對不起！”她嚇得臉色發白，趕緊去撿掉在地上的拖把。
孟萌“呀”了一聲，皺著眉跺腳：“我的鞋！”
江熠扶住她，眉頭微蹙：“小心點。”他的指尖碰到她的胳膊，很輕，卻像電流一樣竄過她的皮膚。她猛地縮回手，頭垂得更低，頭發遮住了臉，看不見表情。
“算了算了，”孟萌拉了拉江熠的胳膊，“跟她計較什么，快走吧，電影要開場了。”
江熠看了她一眼，沒說話，跟著孟萌走了。他們的腳步聲漸漸遠了，蘇郁還蹲在地上，看著那灘水漬發呆。水順著地磚的縫隙流開，像一道無法逾越的河，把她和那個陽光燦爛的世界，徹底隔開了。
她慢慢站起來，繼續拖地。拖到那灘水漬時，她用了很大的力氣，好像要把什么東西從地上擦掉。拖把桿硌得手心生疼，眼淚卻流不出來了——大概是哭多了，連眼淚都變得吝嗇起來。
傍晚的風從走廊盡頭吹進來，帶著點涼意。她看著窗外漸漸暗下去的天，突然覺得很累。十七歲的年紀，別人都在為成績、為朋友、為懵懂的喜歡煩惱，而她卻像一株長在陰影里的野草，拼盡全力，也只能抓住一點點微弱的光，還要害怕這光隨時會被狂風暴雨熄滅。
那支刻著“Y”的鋼筆，還藏在舊書里。她再也沒拿出來過，就像那個藏在心底的名字，連同那些偷偷看過的目光、聽過的笑聲、幻想過的瞬間，都被她埋進了最深的黑暗里，再也不敢觸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