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邊的姑娘搭上我的肩膀時我正悄悄打開手機清理消息,聽到自己陌生的外語名從陌生的人口中說出來時大吃一驚,隨后后知后覺地想起現在是新生聯誼會。“你呢?”她醉醺醺地問。我下意識地搖頭說沒有沒有,果不其然收獲了一個奇怪的眼神。
“你手機屏保上的那個男生、不是嗎?”
我才反應過來現在已經聊到了感情歷史,忙笑著說怎么可能,屏保的三聯照片只不過是最好的男女生朋友和班級大合照。為了佐證自己的論點我連忙調出手機圖庫,標著“graduation”的文件夾下幾十張照片只有寥寥幾張帶有他。旁邊姑娘夸張地說了句原來這樣,又開了她今晚第三瓶啤酒。我在氣泡漫上的細碎聲響里舒了口氣,不自覺地想找人傾訴那段我個人難以定義的友誼。
細細算起來時間過了近八年。高一軍訓站在操場上時,我也不曾想過未來自己將只身一人遠赴異國他鄉,把所有熟悉的過去都拋在腦后:故鄉紅磚青瓦的校園、藍紫間白色的校服以及后來大學學院門口圓形的廣場。以及同學和朋友,以及種種。
以及羅復。
我在初三的五月聽見他的名字,連同不認識的同學和家長欽羨的目光。風吹泡桐花香撲面而來,把他全校第四的成績送進我的耳朵。我把手里第十六的成績條團一團塞進書包,不免有些遺憾地想怎么沒人夸我成績好,越想越忿忿,決定去小賣部買瓶汽水順順怨氣。
畢竟生活不是小說,我沒有在小賣部和羅復拿起同一瓶汽水,或也沒有轉過街角剛好撞掉他手里的試卷。我拎著一瓶飲料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想著扣了十二分的數學,泡桐花掉下來砸在我的頭上。
后來的故事沒什么好說的,輕輕松松考上了理想的高中又擦著邊進了尖子班。召集日的時候有個男孩站在我左面。體育館里人聲如沸。我踮起腳尋找熟悉的同學,目光和無數個踮起腳的陌生人交錯。臨近軍訓,新生們紛紛換了標準發型,眼神里帶著對新世界的憧憬,透露出癡傻的可愛。人漸漸多起來。隨處可聽見打招呼聲、閑聊聲、笑聲以及腳步落在體育館地板上的回響。初中隔班的同學沖我招手,我也夸張地招回去,比比劃劃地調侃他和尚一樣的發型,果不其然收獲了一對中指。我問“張景行你要出家嗎”,他回“莫斯飛你的劉海像鍋蓋”。
然后我們都笑起來。體育館成一片喧嚷的海。
體育老師站在裁判臺上吹哨子,人群短暫地騷動又安靜下去,排成長長的隊列。我循著隊列的行跡往前走。走廊濕熱的風吹過來,襯衫長褲黏在我皮膚上,帶著積壓一個夏天的潮氣。我們上了樓梯,拐過水房,停在空蕩教室的門口。然后我們照班主任的要求按身高調整隊形。四十余個驚惶不安的少年思忖著估量著自己身高的排位。一下找到自己的歸宿顯然是困難的,然而我終究確定下來第四排的位子,一個看著很面熟的男生站在我的左邊。
一對對同桌次第進了教室,我們坐在門邊。我看見其余同學的座位都是女左男右,便想當然問了句要不要換下座位。我的同桌點了點頭,讓我坐在了靠過道側。隨后是持續的沉默。我回頭看認識的同學都坐在哪里,直到班主任站在講臺上讓我們互相作自我介紹。
“你好,我叫莫斯飛,來自風城七中。”
“風城七中,羅復。”
然后又是悠遠的沉默,久到太陽爍滅成紅巨星吞噬地球,風燥熱起來。我不知道該說什么,而他似乎不想說話。這無疑不是一個好的開端。我伸手到背包里拿手機,在桌洞里打開相機調好美顏,開口問他要不要一起拍張照作新學期開學前的紀念。
他答應了,于是我擎起手機拍下了我們最疏遠的一張照片,那實在稱不上完美——你不能要求一個鍋蓋和一個和尚拍出什么劇照級別的作品。照片里我抿著嘴、他偏過頭,正寫作業的后桌毫不知情地入了鏡。我自然是對那張照片不甚滿意的,然而也不好開口要求重拍,只能配上幾張校徽和飯卡的照片發朋友圈合集。后來他評論“美顏開得巨大”,我不知道怎么回,所以就沒回復。
此后的軍訓時間里我們再無交集。第一天我們排隊去操場,在太陽下昏昏沉沉站了將一個小時聽教官論證軍訓對學生的意義。在大概四十分鐘后一個穿冰袖的女生突然暈倒,掀起一陣極小的波瀾,隨即被一聲“肅靜”喝止。兩個老師架起她送去校醫室,于是氣氛再度死氣沉沉。
操場少蔭涼,半小時軍姿下來大家都口干舌燥。我尋了教學樓腳下一塊地方休息,少頃,初中曾和我一同上過語文課的同學也坐到我旁邊。
“好久不見!”
她叫江景如,四中出身,語文老師是我初中班主任的丈夫。我們在初二的課外班認識,一周見一次面,沒說過什么話,也想不起來加個微信好友。后來她作為市狀元,名字傳遍各大家長群,我也想當然認為她同我有著云泥之別,是萬萬聊不來的。于是放棄了加微信的想法,轉頭陪沒考進尖子班心灰意冷的張景行打游戲,三天走出新手村,張景行大呼奇跡。
“好久不見。”我回答。
江景如熟門熟路地往我身邊蹭了蹭,把水杯推到墻角的陰涼里。“能有認識的人真是太好了!我一直以為班里有叫莫斯飛的同學是重名,沒想到真的是你!”我不知所措地笑笑,恭喜她市狀元的成績。她不以為意地聳聳肩,說那都是過去的事情。然后默了幾秒,又和我談起她“過去的”語文老師和我“過去的”班主任。
她講起語文老師初中軍訓暴打學生,我回憶班主任站隊猛踹同學。以及網課時間或互通的講課聲,或許我們聽到的笑聲里有著彼此的一份。接著我們聊起更多:我們都愛寫作,不過她擅長仙俠而我專精幻想;我們用同一個軟件聽歌,她喜歡民樂而我偏好古典。如此互補的兩個人尤其少見,于是等到三個休息時段過去以后我們已經成了很好的朋友。
中午我們同去食堂吃飯。教官虎視眈眈立在我們背后,毫不留情地敲打每個嘗試與新朋友交流的同學的頭。江景如和我埋頭扒飯,偶然碰上目光看見彼此沾著飯粒的嘴角,拼命忍下涌到臉頰的笑意。羅復坐在我們不遠處,正默默盯著餐盤不知道在想什么。我朝江景如使眼色,她回頭瞟一眼羅復,沖我搖搖頭。
“可能那個人比較慢熱,在交朋友時。”
她趁教官不注意用氣聲說。我絕望地點點頭,感覺整個學期將在來自右側無聊的沉默氛圍中結束。我把筷子憤恨地扔在鐵盤上:“該死,我想換同桌!”
盡管是無聲的哀嚎,江景如仍然驚恐地瞪大了眼睛,把食指豎在嘴唇邊。我困惑地看著她,直到頭上挨了不輕不重的一個爆栗:
“好好放筷子!”
教官大聲吼道。
我看見羅復回頭看我的方向,江景如沖我眨眨眼睛,更多的視線次第投向我,而教官在一旁冷眼注視這一切。仿佛沒人真正體會到我的尷尬。食堂悶熱起來。我拎起餐盤逃離傻透了的氛圍,江景如追在我后面。我連跑下三層樓梯,在拐角喘著粗氣。江景如停在我旁邊替我敲著后背:“你怎么啦?”
“我沒事啦,就是教官太可怕了,第一天就被罵真的好尷尬。”
她心有戚戚地點頭:“希望早點熬過這周。現在要干什么?一起回教室嗎?”
我答應了。于是我們一同往教學樓走,在操場上看見一瘸一拐從醫務室走出來的張景行,旁邊是那個穿冰袖的女生。我同他們打招呼,調侃拄著拐杖的張景行像直立行走的螞蟻。他沖我翻白眼,旁邊女生抿嘴微笑。
“你怎么啦?”我問他。
“你終于想起來關心我了,”張景行夸張地皺起眉頭,“人家從樓梯摔下來崴到腳了哦!不能和你們一起曬太陽站軍姿好可惜呀!”
“我看你是崴腳崴輕了。”
我作勢要踢張景行,他猛地往后一跳、吃痛地大叫起來。穿冰袖的女孩爆出一陣笑聲。在打鬧里我的余光瞟過樹蔭小徑,走向教室的羅復向我們這邊略一轉頭,遲滯了幾秒后又大跨步走開去。
我們四個慢慢晃回教學樓,在二樓懸廊上勾留半刻,張景行往競賽教室去,我們則再結伴往班級走。談天中我得知穿冰袖的女孩叫夏時雨,一個截然相反于她性格和身體素質的暴烈名字。
教室被人體蒸騰的熱氣和聲浪淹沒,我回了座位,看見羅復正寫練習冊。周圍的人都在談天。我沒來由感到一陣失落,隨之而來巨大的委屈。恍若空曠浩渺的宇宙里狂舞的射線間一粒孤島般的粒子。我猛地趴在桌上,眼鏡片在臉上留下涼涼的觸感,我抬起臉摘下眼鏡甩到一邊,額頭再度砸在桌上。清醒的微痛中我好像聽到一聲輕笑,我悄悄把頭轉了一個角度,看見羅復依舊奮筆疾書。
我決定不再嘗試和他說話。
下午休息時認識的學長帶我逛實驗樓,恰好碰見因腳傷逃脫軍訓的張景行拿著教材往競賽教室去。我和他打招呼,他舉起手里的書回應:“莫斯飛,數競教室有空調哦!”我拿手里的塑料瓶砸他,他反手接住扔回來,一瘸一拐地吹著口哨上樓。“你們很熟嗎?”學長問我。我說還好吧,算是哥們關系。學長說不像,我說是的其實我特別喜歡他,如果你滿意這個回答那我們可以換個樓層看了嗎。
信息競賽和數學競賽共用整個四樓。我不無遺憾地發現無論如何都要和我的歡喜冤家不期而遇,張景行在我踏上樓梯時從教室里探出頭做鬼臉,我翻了他一個白眼說你好幼稚。
“可是我再幼稚也比你高。”
我笑著把水瓶砸到他頭上,飽滿的聲音。我說,哇,你的頭真是個好瓜。
放學時我和江、夏兩人大吐長不高的苦水。江景如邪笑著讓我把張景行鋸開接在自己腿上,夏時雨只是笑著,什么也沒說。
而天地間蟬聲如沸。
在我決定放棄羅復的第二天下起了暴雨,軍訓的場地被迫轉移到室內,也給了我頭疼請假回教室的機會。我花了幾秒適應昏暗的光線,看見夏時雨獨自坐在空蕩的教室一角,正在草稿紙上涂抹什么。
“你也不舒服嗎?”她聽見開門聲,抬頭看著我。
“頭疼——老毛病了。”
“沒有上醫院什么的嗎?”
我抓抓頭發:“假期的時候倒是拍過核磁,但是醫生看不出來什么問題;心電圖也是,只說我熬夜熬多了需要休息……再這樣下去只能靠中醫了!問題是中藥好苦啊!”
她彎起眼睛:“你們七中畢業的都這么可愛嗎?昨天張景行同學也是——是叫這個名字吧?明明痛得要哭出來了還在校醫室佯裝輕松地耍寶,可直接把我吵醒了呢!”
我嘿嘿一笑,沖她點點頭。問她是不是昨天還沒休息好,為什么在教室里還穿著冰袖。她笑了笑,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又低頭對付那張草稿紙。我好奇地湊過去,看見她在畫裝著人形的路燈。
被我窺破了秘密,夏時雨終于肯主動和我解釋:“我剛才做到了一篇挺有意思的現代文閱讀,”她把一份教輔遞給我,“里面關于路燈的描述特別出彩,就隨便畫畫想象里的插圖。”
我接過那本薄薄的書,看見她標波浪線的段落,關于雨中迷路人在路燈里看見逝去親人的身影。夏時雨的鉛筆在紙面上發出無規律的響聲,窗外大雨傾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