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別太后,又去御書房見了皇帝蕭璟。皇帝對蕭珩和沈清辭的歸來表示了極大的欣喜,尤其對沈清辭“尋得祥瑞、福澤社稷”之功大加贊賞,賞賜如流水般賜下。皇帝的態度一如既往的親厚,拉著蕭珩說了許久的話,詢問七星礁詳情,又關心沈清辭的身體,言語間皆是兄長的關懷。然而,沈清辭卻敏銳地感覺到,蕭珩在面對這位“極其寵愛”他的皇兄時,雖然恭敬有禮,但那份發自內心的親近感卻始終隔著一層無形的膜,帶著一種刻意維持的距離感。
離開御書房,天色已近黃昏。帝后體恤,并未安排宮宴,而是讓他們先回位于宮城西苑的宸王府舊邸安頓休整。
宸王府邸雖久未主人,但顯然一直有人精心打理。亭臺樓閣,曲徑通幽,陳設華貴而不失雅致。回到這個承載著蕭珩童年和少年記憶的地方,他的神色明顯更加復雜。沈清辭能感受到他踏入府門時那一瞬間的恍惚和隨之而來的、更深的沉寂。
晚膳簡單用過,蕭珩屏退了所有下人。
“累嗎?”他扶著沈清辭在鋪著厚厚絨毯的軟榻上坐下,親自為她揉捏著因久坐馬車而酸軟的腿。
“還好。”沈清辭搖搖頭,目光落在窗外漸沉的暮色上,“這府邸……很漂亮。”
蕭珩手上的動作頓了頓,聲音低沉:“空有其表罷了。小時候覺得它很大,很冷。”他語氣平淡,卻透著一股揮之不去的寂寥。
沈清辭心尖微疼,反手覆上他的手背:“現在有我在,不會再冷了。”
蕭珩抬眼,對上她溫柔而堅定的目光,那眼底翻涌的冰寒似乎融化了一瞬。他反手握住她的手,力道有些重。
“清辭,”他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今日在慈寧宮……柳如煙的琵琶……”
“我聽到了。”沈清辭截斷他的話,直視著他的眼睛,“也看到了你的反應。那曲子……讓你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對嗎?”
蕭珩的瞳孔猛地一縮,握著她的手驟然收緊,薄唇抿成一條冰冷的直線。那些刻意塵封的、血色的記憶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來——凄厲的慘叫、濃郁的血腥味、冰冷的宮殿、還有那永遠停留在記憶深處、模糊而蒼白的生母的面容……他呼吸變得有些急促,額角甚至滲出了細微的冷汗。
沈清辭沒有催促,只是用另一只手輕輕撫上他的臉頰,指腹帶著溫熱的安撫力量,柔聲道:“別怕,夫君。我在。那些都過去了。”
她溫軟的觸碰和話語,像一道微光,穿透了他意識中彌漫的血色迷霧。蕭珩猛地吸了一口氣,閉上眼,將臉埋進她溫熱的頸窩,身體微微顫抖。過了好一會兒,那緊繃的肌肉才慢慢放松下來,急促的呼吸也漸漸平復。
“……是母妃。”他聲音悶悶地從她頸間傳來,帶著壓抑的痛苦,“生我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冬天……宮里……到處是那種……哀樂……”他斷斷續續,語不成句,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浸滿了沉痛與自責。
沈清辭心中劇震!她終于觸碰到了他心病的根源!原來柳如煙那哀怨的琵琶曲,竟勾起了他生母難產而亡時的記憶!那彌漫的血色和哀樂,成了他幼小心靈中永恒的噩夢,更讓他背負上了“因己之故害死生母”的沉重枷鎖!難怪他如此抗拒宮廷,如此恐懼那些特定的聲音和場景!
她用力回抱住他,仿佛要將他從那冰冷絕望的回憶中拉出來:“那不是你的錯,夫君。生老病死,非人力所能掌控。你的出生,是母親用生命換來的珍寶,是她對你最大的愛與期盼。她若在天有靈,看到你如今這般自責痛苦,只會更加心痛。”
蕭珩身體一震,抬起頭,赤紅的眼中充滿了迷茫和難以置信的痛苦:“珍寶?可我……是我害死了她……”
“不!”沈清辭斬釘截鐵,雙手捧住他的臉,強迫他直視自己,“聽著,蕭珩!女人的生產本就是鬼門關,是母妃她……福薄,未能闖過來。這與你的出生無關!你是無辜的!你沒有任何過錯!你該做的,是好好活著,活得精彩,連同母妃那份一起,而不是用自責的枷鎖囚禁自己一輩子!”
她的話語如同驚雷,炸響在蕭珩混亂的心湖深處。那些根深蒂固的自責念頭第一次受到了如此強烈的沖擊。他怔怔地看著沈清辭,看著她眼中毫不掩飾的心疼、堅定和……一種他無法理解的、超越了這個時代的通透與力量。
“真的……是這樣嗎?”他聲音干澀,帶著一絲脆弱的希冀。
“千真萬確!”沈清辭用力點頭,眼神澄澈而真誠,“夫君,放下吧。母妃她,一定希望看到你快樂,而不是永遠活在痛苦的陰影里。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
蕭珩深深地看著她,仿佛要將她的樣子刻進靈魂。良久,他緊繃的身體徹底松懈下來,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疲憊卻帶著一絲奇異的輕松。他重新將頭埋在她頸間,悶聲道:“……清辭,幸好有你。”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侍女小心翼翼的稟報:“王爺,王妃,湯泉宮那邊已按吩咐備好了。”
沈清辭之前聽蕭珩提過,宸王府內有一處引自宮外溫湯的天然湯泉,對舒筋活血、調養身體極好。她看向蕭珩,眼中帶著詢問。
蕭珩深吸一口氣,抬起頭,雖然眼底的紅絲和疲憊仍在,但那份沉郁的戾氣似乎消散了不少。他牽起她的手:“去泡一泡,解解乏。對你的傷也有好處。”
湯泉宮位于王府深處,霧氣氤氳,溫暖如春。白玉砌成的池子中,溫泉水滑,散發著淡淡的硫磺氣息。水面上漂浮著新鮮的花瓣。
屏退了所有侍女,偌大的湯泉宮中只剩下他們二人。水汽朦朧,模糊了彼此的輪廓,也軟化了幾分緊繃的心防。
沈清辭褪去衣衫,只著單薄的素紗褻衣,緩緩步入溫熱的泉水中。溫暖的水流包裹住疲憊的身軀,讓她舒服地喟嘆一聲。蕭珩也隨后踏入,坐在她身旁。
水波蕩漾,花瓣隨著水波輕輕觸碰著肌膚。兩人一時無話,只有水流聲和彼此清淺的呼吸。
“清辭,”蕭珩忽然開口,聲音在水汽中顯得有些低沉模糊,“今日你對我說的話……從未有人對我說過。”
沈清辭側頭看他,水珠順著他輪廓分明的側臉滑落,平日里冷峻的線條在霧氣中顯得柔和了許多。
“他們只會說,這是命,讓我認命。或者,像皇兄那樣,用無盡的賞賜和縱容來‘補償’我……”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苦笑,“可那些東西……填不滿這里的空洞。”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沈清辭伸出手,在水中輕輕握住他的手:“那些都不是你需要的。你需要的是放下,是原諒自己。夫君,這不是你的心魔,這是你的傷疤。傷疤會愈合,心魔卻會吞噬你。讓我幫你,我們一起,把它剜掉,好嗎?”
她的手指纖細卻有力,她的眼神溫柔卻帶著一種能刺破黑暗的銳利。蕭珩反手緊緊握住她的手,仿佛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他看著她在水汽中朦朧卻格外清晰的容顏,心中那座冰封了二十年的堡壘,悄然裂開了一道縫隙。
“好。”他低啞地應道,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鄭重與依賴。他傾身,將一個混合著硫磺氣息和水汽的、滾燙而珍重的吻,印在她光潔的額頭上。
氤氳的溫泉中,兩顆飽經磨難的心,在無聲的交流中靠得更近。心病的冰山,似乎終于迎來了一絲消融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