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晨光帶著清冽的寒意,穿透宸王府書房的窗欞。沈清辭正對著案上那幅“海天一線”琉璃樽的圖樣出神,墨藍色的怒海與赤紅的熔巖在筆尖凝固,仿佛在無聲呼應著江寧歸墟閣外那封猩紅符信帶來的驚濤。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鎮紙冰涼的邊緣,江南水路的距離,此刻像無形的繩索,勒得她心頭發緊。
“姐姐!”一聲清脆中帶著明顯焦急的呼喚打破了書房的沉靜。沈清婉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她并未如往常般帶著小金,臉頰因匆忙趕路染上薄紅,手中緊攥著一封火漆完好的信,正是前日江寧歸墟閣加急送來的那封。
“怎么了?”沈清辭心頭一跳,立刻起身。
沈清婉快步走近,將信遞上,語速極快:“信里除了那張符,還有字!藏在夾層里,是清婉用姐姐教的法子發現的!”她纖細的手指有些發顫,指著信封內側一道極其細微、需對著光才能看清的壓痕。
沈清辭眼神一凜,迅速接過信封,指尖灌注一絲內力,沿著壓痕邊緣輕輕一捻。嗤啦一聲輕響,信封內側的夾層被揭開,一張薄如蟬翼的素箋飄落出來。箋上寥寥幾行字,筆跡瘦硬枯槁,透著一種刻骨的陰冷:
歸墟琉璃,引潮之鑰。三日后酉時,江寧棲霞渡口,孤舟一盞。欲見活人,攜閣中赤炎琉璃心至。過時不候。
——金鱗叩門
“棲霞渡口?赤炎琉璃心?”沈清婉臉色煞白,聲音帶著哭腔,“姐姐,他們要什么?清婉……清婉沒拿過什么赤炎琉璃心?。 背嘌琢鹆?,是歸墟閣的鎮店之寶之一,正是沈清辭所繪“海天一線”樽的核心構想——以最純凈熾烈的赤紅琉璃,模擬引潮石熔巖之核。此物尚未真正制成,只存在于圖樣和少量試驗碎片中,是絕對的機密!
沈清辭捏著素箋的手指骨節泛白,眼底卻是一片冰封的冷靜?!八麄円牟皇橇鹆模彼曇舻统?,每一個字都淬著寒意,“他們要的是歸墟閣的核心秘密,要的是我們自亂陣腳,更要的是……清婉你親自去送死!”棲霞渡口,孤舟一盞,這分明是殺局!金鱗組織不僅知道了赤炎琉璃心的構想,更精準地將沈清婉定位成了他們眼中最易突破的“弱點”。
“好一個金鱗叩門!”蕭珩沉穩的聲音自身后響起。他已換好常服,緩步走入書房,面色雖仍有病容,眼神卻銳利如出鞘寒鋒。他走到沈清辭身邊,目光掃過那張索命符箋,周身瞬間騰起一股無形的威壓,書房內的溫度仿佛都降了幾分?!扒蒙秸鸹⒉怀?,便直接綁票勒索了?倒真是小看了他們的狗膽!”
他看向沈清婉,眼中是兄長般的沉穩與不容置疑的決斷:“清婉莫慌。有姐夫在,有影衛在,斷不會讓你涉險半步。那棲霞渡口,你不必去?!?/p>
“可是……”沈清婉急道,“他們……”
“沒有可是。”蕭珩打斷她,語氣斬釘截鐵,“你的安危,重逾一切。”他轉向沈清辭,深邃的眼眸中閃爍著冷靜的籌謀,“清辭,魚既已咬鉤,焉能無餌?赤炎琉璃心……我們給不了真的,難道還不能給個假的?”
沈清辭迎上他的目光,瞬間明白了他的意圖。緊繃的唇角緩緩勾起一絲冷冽而默契的弧度:“夫君的意思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不錯?!笔掔耦h首,眸中寒光點點,“傳信江寧,命影衛統領暗中布置。三日后酉時,棲霞渡口,孤舟之上……放一個足夠以假亂真的‘赤炎琉璃心’!再布下天羅地網!本王倒要看看,是哪些魑魅魍魎,敢來取這份‘大禮’!”
“好!”沈清辭眼中厲色一閃,立刻執筆疾書密令。筆走龍蛇間,一個引蛇出洞、請君入甕的殺局已然勾勒成形。
正午時分,王府膳廳。
精致的紫檀木八仙桌上,已布好了幾樣清淡滋補的小菜和熱騰騰的粳米粥。氣氛因早間的緊張消息而顯得有些沉悶。蕭珩與沈清辭剛落座,一名穿著干凈布裙、面容忠厚老實的中年廚娘王氏,便端著一盅熱氣騰騰、香氣撲鼻的蟲草花燉乳鴿湯,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
“王爺,王妃,天寒,喝碗熱湯暖暖身子?!蓖跏蠈演p輕放在蕭珩面前,垂著眼,恭敬地說道。
蕭珩微微頷首,沈清辭也道了句:“王嬸有心了?!蓖跏显谕醺畯N房伺候多年,為人本分,手藝也佳,深得信任。
王氏放下湯,便垂手侍立在一旁,低眉順眼,并無異常。蕭珩拿起湯匙,舀起一勺乳白濃香的湯,正要送入口中——
“唧——!??!”
一聲凄厲尖銳到刺破耳膜的雀鳴,如同金鐵刮擦般驟然響起!原本安靜停在廳堂角落金絲架上的小金,如同離弦的金色箭矢,猛地俯沖而下!速度快到只留下一道炫目的金光殘影!
它的目標,赫然是蕭珩手中那只盛著滾燙湯羹的白瓷湯匙!
“小心!”沈清辭反應快如閃電,驚呼出聲!
但已經遲了!
就在蕭珩的唇即將碰到湯匙邊緣的剎那,小金小小的身軀如同炮彈般狠狠撞上了那只湯匙!
“當啷——!”
一聲刺耳的脆響!
白瓷湯匙被撞得脫手飛出,連同里面滾燙的湯汁,盡數潑灑在光潔的烏木桌面上!幾滴滾燙的湯汁濺到小金俯沖收勢不及的翅膀上,它發出一聲痛苦的短鳴,撲棱著歪倒在桌面上,金色的羽毛沾染了油污,狼狽不堪。
變故陡生!廳內一片死寂!
“小金!”沈清婉心疼得尖叫起來,撲過去查看。
蕭珩的手僵在半空,臉色瞬間沉如寒潭!他猛地抬頭,冰冷如刀的目光,瞬間鎖定了站在桌旁、臉色煞白如紙、身體正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的廚娘王氏!
“王嬸?”沈清辭的聲音冷得像冰,她緩緩站起身,目光銳利如針,刺向王氏,“這湯……怎么回事?”
“奴……奴婢……”王氏嘴唇哆嗦著,語不成句,眼神驚恐地亂飄,雙腿一軟,竟“噗通”一聲癱跪在地!“奴婢……奴婢什么都不知道……湯……湯是……是……”
她的話音未落,身體突然開始劇烈地抽搐!眼球猛地向上翻起,露出大片的眼白,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怪響,嘴角不受控制地涌出大量帶著腥臭氣味的白沫!整個人如同被無形的巨手扼住咽喉,痛苦地蜷縮起來,皮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泛起詭異的青紫色!
“她中毒了!”莫老不知何時已聞聲趕到,只看了一眼便厲聲喝道,“是劇毒‘閻王笑’!見血封喉!”
沈清辭瞳孔驟縮!好狠的手段!下毒之人顯然也未曾想給這枚棋子留活路!
“救……”王氏喉嚨里擠出最后一個破碎的音節,身體猛地一挺,隨即如同被抽去所有力氣般癱軟在地,雙目圓睜,已然氣絕!死狀猙獰可怖,青紫的面容凝固著極致的恐懼和痛苦。
整個膳廳,落針可聞。只有小金在桌面上發出微弱的、痛苦的“唧唧”聲。
“查!”蕭珩的聲音如同九幽寒冰,每一個字都帶著刺骨的殺意,“徹查!廚房所有人!經手這湯的所有食材、器皿!一只蒼蠅也別放過!”
陳鋒早已帶人沖了進來,臉色鐵青,立刻指揮親衛封鎖廚房,控制所有相關人員。
沈清辭顧不得滿桌狼藉和那具剛咽氣的尸體,快步走到桌邊,小心翼翼地將翅膀被燙傷、正痛苦蜷縮的小金捧在手心。小家伙金色的羽毛沾著油污和湯汁,燙傷處起了細小的水泡,它虛弱地靠在她掌心,發出委屈的低鳴。
“小金……好孩子,委屈你了?!鄙蚯遛o心疼得無以復加,眼中怒火翻騰。是這小家伙,以自身為盾,在千鈞一發之際,用最本能的方式,救了蕭珩一命!
她立刻取出隨身攜帶的銀針囊和特制的清涼藥膏。指尖捻起細如牛毛的銀針,動作輕柔而迅捷,精準地刺入小金翅膀周圍的穴位,為其鎮痛、疏導淤積的熱毒。同時,小心地挖出瑩白的藥膏,一點點涂抹在它燙傷的羽毛和皮肉上。藥膏清涼的氣息彌漫開,小金痛苦的呻吟聲漸漸低了下去,依賴地將小腦袋靠在她拇指上。
蕭珩站在一旁,看著沈清辭專注而心疼地為小金療傷,看著她指尖的溫柔與她眼中尚未熄滅的冰冷怒焰交織。他緊握的拳頭緩緩松開,心頭翻涌的暴戾殺意,被一種更深沉、更復雜的情愫取代——是后怕,是慶幸,更是對眼前這個女子和小金無言的感激與憐惜。
“稟王爺,王妃!”陳鋒快步返回,手中捧著一個托盤,上面放著一堆碎裂的青瓷片,正是之前被小金撞飛、摔碎在地上的那只湯碗的殘骸?!皩傧伦屑毑轵灹藦N房和王氏身上,并未發現明顯毒物痕跡。但這湯碗碎片……”他指著其中一片較大的、碗底朝上的碎片,聲音帶著一絲凝重,“您看這里!”
沈清辭和蕭珩的目光同時聚焦過去。
只見那片青瓷碗底的內側,靠近圈足的位置,赫然有一個極其微小的、用近乎透明的釉料燒制上去的印記!那印記線條扭曲繁復,透著一股陰邪之氣——赫然又是一個金鱗符文!只是這個符文的線條,比之前符信上的更加細微內斂,如同天然生長在瓷胎里的暗紋,若非刻意尋找,極難發現!
“好隱蔽的手段!”沈清辭倒吸一口涼氣。毒不在湯里,不在食材,竟燒制在每日盛湯的碗底!遇熱或許會緩慢釋放?或是需要特定的引子?王氏顯然只是個不知情的傳遞工具,甚至可能連自己用的碗有問題都不知道!真正的殺招,藏在這日復一日的尋常器物之中!金鱗組織對王府的滲透,竟已到了如此無孔不入、令人發指的地步!
“看來,本王這王府,是該好好清理一番了?!笔掔竦穆曇羝届o無波,卻蘊含著比剛才更甚的、足以凍結血液的冰冷殺機。他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沈清辭正小心托著小金的手背,那動作帶著一種無聲的安慰和沉甸甸的決心?!靶〗鹁任乙幻@碗底符咒便是它拼死引出的線索。清辭,你安心為它療傷。”
他抬眸,目光如利刃般掃過地上王廚娘死不瞑目的尸體,最終落在那片印著陰邪符文的青瓷碎片上,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順著這符咒,給我挖!將這王府內外,所有帶著這腌臜印記的‘鬼’,無論藏得多深,都給我——揪出來!”
王府深處,溫湯氤氳依舊,驅散著冬夜的寒氣,卻驅不散剛剛彌漫開的血腥與陰謀的氣息。沈清辭將處理完傷口、已沉沉睡去的小金輕輕放進鋪著柔軟絨布的藤籃里。她褪去沾了油污的外衫,只著素紗褻衣,踏入溫熱的泉水中。暖流包裹住微涼的身軀,卻無法立刻撫平緊繃的神經。
蕭珩隨后踏入池中,坐在她身側。他沒有說話,只是伸出手臂,將她輕輕攬入懷中。沈清辭順從地靠在他溫熱的胸膛上,閉上眼睛,感受著他沉穩有力的心跳,緊繃的神經才一點點松懈下來。
“還疼嗎?”蕭珩低沉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溫熱的氣息拂過她的發絲。他指的是她剛才為小金施針時,被那畜生臨死掙扎的爪子不小心劃破的手背。一道細小的血痕,在白皙的肌膚上格外刺眼。
沈清辭搖搖頭,抬起手背看了看那道滲著血珠的劃痕,不甚在意:“小傷,不妨事?!北绕鹦〗鹌此谰认率掔竦捏@險,這點皮外傷微不足道。
一只溫暖的大手卻握住了她的手腕。蕭珩不知何時從池邊取來了干凈的白棉布和金創藥。他動作輕柔卻不容拒絕地將她的手拉到自己面前,小心翼翼地用溫泉水沾濕棉布一角,避開傷口,拭去周圍沾染的細微污跡。他的動作專注而細致,仿佛在擦拭什么稀世珍寶。微涼的藥膏被他的指尖蘸取,再一點一點,極其輕柔地涂抹在沈清辭手背那道細小的傷口上。藥膏帶來的微刺感,被他指尖傳遞的溫度熨帖著。
“在我這里,”蕭珩低著頭,聲音低沉而緩慢,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珍視,“沒有什么是‘不妨事’的。你的安危,你的喜怒,你身上任何一點細微的傷損……都是天大的事?!彼屑毜赝磕ê盟幐?,又拿起干凈的棉布條,動作笨拙卻無比認真地為她纏繞包扎,打了一個不甚美觀但絕對牢固的結。
水霧蒸騰,模糊了他冷峻的側臉線條,卻讓這份笨拙的溫柔更加清晰可感。
沈清辭靜靜地看著他為自己包扎,看著他低垂的眼睫在挺直的鼻梁上投下小片陰影,看著他專注時微微抿起的唇線。心口那處因驚險和憤怒而冰冷堅硬的地方,仿佛被這溫熱的泉水和眼前人笨拙的溫柔一點點融化、填滿。暖意從被他包扎好的手背,一直蔓延至四肢百骸,深入骨髓。
她反手,輕輕覆上他為自己包扎的手背。指尖下,是他溫熱堅實的皮膚和微微凸起的指骨。
“你的命,”她抬起頭,水光瀲滟的眸子望進他深邃的眼底,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誓言般敲在蕭珩心上,“早就是我的了。小金救了你,便是救了我半條命。誰想動你……”她眼底寒光一閃而逝,快得如同錯覺,隨即又被濃得化不開的溫柔覆蓋,“得先踏過我的尸骨?!?/p>
蕭珩的心猛地一顫,如同被最滾燙的熔巖擊中。他看著她眼中毫不掩飾的占有、守護與決絕,那股洶涌的情潮瞬間沖垮了所有堤防。他猛地收緊手臂,將她緊緊擁入懷中,力道大得仿佛要將她揉進自己的骨血里。溫熱的泉水在他們緊貼的身體間蕩漾。
“清辭……”他低啞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滾燙的唇印上她光潔的額頭,久久流連,帶著失而復得的慶幸和無盡的眷戀,“我的命是你的。永遠都是?!?/p>
水波輕搖,霧氣繚繞,將相擁的身影溫柔包裹。小金在藤籃里翻了個身,發出細微的鼾聲。膳廳的血腥與陰謀似乎被暫時隔絕在這片暖融之外。
然而,藤籃邊,那片從膳廳帶出、印著金鱗符文的青瓷碎片,正靜靜地躺在干燥的絨布上。碎片邊緣,殘留著沈清辭為小金處理燙傷時,無意間蹭上的、極其微小的一點點暗紅色藥膏痕跡。那藥膏中,含有沈清辭特制的、能激發并追蹤特殊能量波動的藥引成分。
此刻,在肉眼無法察覺的層面,那點點藥膏正與青瓷碎片上的符文印記發生著極其微弱的反應。一絲若有若無、常人絕難感知的奇異波動,正從碎片上悄然彌散開來,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漣漪,穿透了湯泉宮氤氳的水汽,朝著王府之外某個未知的方向,極其緩慢而隱秘地擴散開去……
那波動,如同黑暗中的燈塔,為某個潛藏的獵手,悄然指明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