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敲窗,燭火微搖。
謝清月猛地睜開眼,胸口劇烈起伏,像是剛從深水里被人拽出。她渾身濕透,不是雨水,是冷汗。寢衣緊貼脊背,寒意順著骨縫爬上來。眼前是熟悉的青紗帳,雕花床柱上纏著淡粉色的流蘇,隨風輕晃,一如記憶中那般靜謐溫柔。
可她的心,卻在滴血。
她緩緩抬起手,指尖顫抖地撫上發間——一支素白玉簪靜靜插在發髻中央,簪頭雕著半朵海棠,溫潤如初。這是母親臨終前親手為她戴上的遺物,前世在她被押赴刑場時,被人粗暴扯下,踩入泥中。
而今,它還在。
謝清月呼吸一滯,瞳孔驟縮。
她低頭看向銅鏡。鏡中少女眉目如畫,膚若凝脂,一雙秋水眸子尚未染上風霜,十五歲的容顏,干凈得像一場未曾落雪的冬。
這是……及笄之日。
她回來了。
記憶如潮水倒灌,撕開她尚未來得及愈合的魂魄。那夜火光沖天,鎮國公府化作煉獄。父親被鐵鏈鎖頸,跪于殿前,白綾繞頸三圈,血濺玉階。母親抱著祖宗牌位,縱身躍入祠堂烈焰,連尸骨都未留下。而她,被冠以“私通敵國、勾結叛軍”的罪名,打入死牢,活生生釘入棺中,三日不絕氣,最終窒息而亡。
她聽見自己嘶啞的哭喊,聽見百姓唾罵,聽見林宇軒在堂上冷聲道:“臣愿作證,謝氏女早與北境細作往來多年。”
她不信,不愿信,可證據確鑿——那條染血的錦緞,就藏在她的妝匣底層。
她死不瞑目。
如今,她竟真真回到了這一日清晨,日光未盛,命運尚未轉折,一切還未來得及崩塌。
謝清月閉了閉眼,指尖用力掐入掌心,疼痛讓她清醒。她不是在夢里,也不是幻覺。她真的回來了,回到了人生最后的轉機之前。
她緩緩起身,赤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走到銅鏡前。鏡中倒影忽然一閃,一抹極淡的幽藍微光自她眉心掠過,轉瞬即逝,如同晨霧中一縷流螢。
她怔了怔,卻未多想。
外頭傳來腳步聲,婢女輕叩門扉:“小姐,巳時將至,該梳妝了。”
“進來吧。”她聲音微啞,卻已壓下所有驚濤。
婢女捧著衣裳進來,一邊替她更衣,一邊低語:“林公子一早就來了,在花園等二小姐呢。”
謝清月動作一頓。
林宇軒?今日便來了?
她指尖微顫,卻仍穩穩接過婢女遞來的淡藍長裙,一針一線皆是舊時模樣。她緩緩穿上,發髻由婢女梳理妥帖,唯獨那支玉簪,她親自插上,正正壓在發心。
她走出房門,晨風拂面,帶著海棠初綻的清香。
回廊曲折,紫藤垂蔓,她緩步而行,裙裾輕掃石階。轉過假山時,她腳步微頓。
花園深處,謝清瑤正依偎在林宇軒身側,笑得嬌媚。她穿著一身桃紅襦裙,鬢邊簪著金蝶步搖,與往日那副溫順模樣截然不同。
“一切照舊。”謝清瑤低語,聲音輕得幾乎隨風散去,“錦緞已備,只等入夜。”
林宇軒點頭,袖口微動,露出一角暗紋——玄青底色,纏枝雷云紋,與前世她從密室搜出的火漆印紋路一模一樣。
謝清月瞳孔驟縮。
那枚火漆印,曾是她唯一能證明林宇軒勾結外敵的證據,卻被他在她死后一把火燒盡。而今,他竟已開始行動,連衣飾都未曾掩飾。
“她逃不掉的。”謝清瑤輕笑,指尖劃過唇角,“這一世,我定要坐上主母之位。”
謝清月站在假山后,指尖深深掐入掌心,指甲幾乎斷裂。
前世,她天真爛漫,視庶妹為親妹,待未婚夫如良人。她不知謝清瑤自小嫉妒她嫡女身份,更不知林宇軒早已投靠敵國勢力,只圖借鎮國公府之力上位。她被蒙在鼓里,直至大難臨頭,才知所謂親信,皆是利刃。
她曾以為,只要心善,便能換得真心。
可換來的,是焚府之火,是親人之血,是棺中三日不絕的哀嚎。
風忽然轉了方向,將那兩人的低語吹得更清晰。
“你放心,她今日及笄,必會佩戴母親遺簪,那錦緞……就藏在簪匣夾層。”
謝清月渾身一震。
簪匣?夾層?
她猛地低頭看向發間玉簪,心臟幾乎停跳。
前世,那條染血錦緞被搜出時,正是從她妝匣的暗格中取出。她百口莫辯,因無人相信她會不知自己匣中藏物。而今,他們竟要在今日動手,將罪證提前埋入她的私物之中!
她強壓怒意,緩緩后退,腳步輕如落葉。
回到閨房,她反手關上門,背靠門板滑坐在地,渾身顫抖。
記憶如刀,一刀刀剜開她的心。
父親臨刑前,用血在白綾上寫下最后一句:“清月……勿信……親信之人。”
母親跳入火海前,回頭望她一眼,嘴唇微動,似在說:“活下去。”
她沒能活出尊嚴,只活成了一具冤魂。
可如今,她回來了。
她咬破舌尖,血腥味在口中彌漫,痛感讓她清醒。她不能倒下,不能昏厥,不能在這最緊要的關頭暴露異常。
她緩緩抬頭,目光穿過窗欞,落在院中那株海棠樹上。
那是她十歲那年,與父親一同種下的。前世,它在大火中化為灰燼,連根都被刨起,象征謝家徹底覆滅。而今,它枝繁葉茂,粉白的花瓣在晨風中輕輕搖曳,仿佛在告訴她——這一世,還來得及。
她扶著墻慢慢起身,走到窗前,伸手撫過那支玉簪。
忽然,腦海中響起一道低語,極輕,極遠,卻清晰得如同貼耳呢喃:
“檢測到宿主強烈執念……靈識共鳴達成……綁定啟動……”
她渾身一僵。
那聲音不屬于任何人,卻仿佛自她魂魄深處響起,帶著某種古老而神秘的韻律。
她來不及細想,只覺眉心微熱,似有一縷清泉緩緩流入識海,帶來片刻清明。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她知道——這是她的機緣。
她不再是那個任人宰割的謝清月。
她凝視著窗外海棠,一字一句,輕如呢喃,卻重若千鈞:
“這一世,我謝清月,不再為棋。”
風拂過窗欞,吹動她鬢邊碎發。
她緩緩抬起手,指尖輕撫玉簪尖端——那一瞬,簪尖似有微光一閃,極淡,卻與她識海中的那縷清泉隱隱共振。
她閉上眼,再睜時,眸中已無迷茫,唯有決絕。
“誰負我,我必百倍償之。”
她轉身走向妝臺,打開簪匣,手指探入底層,果然摸到一層極薄的夾板。她輕輕掀開,空無一物,但邊緣有新鑿的痕跡,顯然是昨夜才做好的機關。
他們還沒來得及放進去。
她冷笑,將夾板原樣復位,動作輕柔,仿佛什么都沒發生。
門外,婢女又來催促:“小姐,吉時將至,夫人等著您行禮呢。”
“我這就來。”她應道,聲音平靜如水。
她站起身,整了整衣裙,對著銅鏡最后看了一眼。
鏡中少女眉目溫婉,眸光卻如寒潭深水,藏著無人知曉的烈焰。
她抬手,將玉簪微微扶正。
簪頭海棠,半開未放,卻已暗香浮動。
她轉身走出房門,裙裾拂過門檻,步履沉穩。
這一世,她不再天真,不再輕信,不再任人擺布。
她要親手,撕開那些偽善的面具,讓所有加諸于她與謝家的冤屈,血債血償。
風起于青萍之末。
而她的復仇,始于今日及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