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尚把手機從帆布包里掏出來的時候,屏幕還亮著那條錄音。他沒再點開聽第二遍,只是拇指在播放鍵上停了兩秒,像在確認它是不是真的存在。雨開始落的時候,他正站在街角等紅燈,雨水順著發卷往下淌,滴進他領口,涼得他打了個哆嗦。
他原本打算直接回出租屋,可腳步卻拐了個彎,朝著亞萍上班的珠寶店走去。不是因為擔心她,至少他這么告訴自己。只是順路,順便看看那家店的招牌燈修好了沒有——上次去接她下班,燈壞了一半,拼出個“珠”字歪得像喝醉了酒。
街面積水已經沒過腳背,他蹚著水往前走,工裝褲腳濕了一截,黏在小腿上。風把雨往他臉上抽,他瞇著眼,忽然聽見“咔”的一聲輕響,像是木頭斷裂。
他猛地回頭。
十米外,亞萍跪在下水道口,左手撐地,右手還在積水里摸索。她的拐杖斷了,上半截滾在路邊,下半截還卡在她腋下。她沒察覺他來了,只顧著低頭找什么,雨水順著她耳側滑下去,右耳那枚珍珠耳釘不見了。
黃尚沖過去的時候,她正想撐著站起來,結果身子一歪,眼看就要撲進一堆碎玻璃里。他一個箭步上前,側身一擋,背朝下摔進水坑,把她整個人壓在身下。
“你瘋了嗎!”他吼了一聲,聲音被雨打得七零八落。
亞萍愣住,雨水糊了她一臉,好幾秒才認出是他。“尚哥?你怎么……”
“找什么?”他沒回答,一骨碌爬起來,順手把她也拉起來。她腿一軟,全靠他架著才沒倒。
“耳釘……爸留下的那個。”她聲音發抖,不是冷的,是疼的,“剛才風太大,吹掉了。”
黃尚低頭看那片積水,渾濁得照不出人影。他蹲下身,手伸進下水道格柵縫里摸了摸,指尖碰到個硬物。他用力一摳,掏出一枚濕漉漉的珍珠耳釘,鏈扣上刻著極小的“H”字——是他父親名字的縮寫。十二年前,他爸把它送給了亞萍媽,葬禮那天,亞萍偷偷戴上了。
他沒說話,把耳釘塞進她手心,然后撕開自己襯衫下擺,三兩下扯成布條,蹲下來給她小腿包扎。她左腿殘肢處有塊淤青,剛摔的時候蹭破了皮,血混著雨水往下流。
布條纏到一半,他手指忽然頓住。
那塊淤青的邊緣,青紫交錯,竟隱隱拼出個古怪圖案——像符,又像字,彎彎曲曲,透著說不出的邪性。
他愣了一瞬,包里那本《發達秘笈》突然發燙,像塊燒紅的鐵片。他拉開拉鏈,書頁自動翻動,停在某一頁,焦黑邊緣滲出暗紅,一行血字緩緩浮現:
“左腿之傷,前世之債。”
他盯著那行字,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尚哥?”亞萍輕聲叫他,聲音有點抖,“你臉色好白。”
他合上包,強笑了一下,“沒事,雨水嗆到了。”
他背起她時,她輕得像片葉子。她把斷掉的拐杖夾在胳膊底下,另一只手搭在他肩上,指尖冰涼。
“你最近……是不是又用那本書了?”她忽然問。
“沒有。”他下意識答,腳步卻慢了半拍。
“騙人。”她聲音很輕,幾乎被雨聲蓋過,“每次你用了它,我這里就疼,像有人拿刀在我腿上劃一下。上次工地巡查,我摔那一跤……是不是因為你改了圖紙?”
黃尚腳步猛地一頓。
記憶像被雷劈開——那晚紅裙、泥刀、露露驚恐的眼神,還有耳邊那句冰冷的提示:“使用者首次主動威脅,獎勵現金十萬元。”就在那一刻,他順手改了第12層鋼筋接頭的設計圖,一筆帶過,像隨手劃掉一個錯別字。
而第二天,亞萍去工地巡查,舊傷復發,摔倒在鋼筋堆里。
他喉嚨發干,“你……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你改了什么。”她靠在他背上,呼吸拂過他耳朵,“但我知道,你每次走那條路,我就會疼。像替你挨了一刀。”
他沒再說話,只是把背挺得更直了些。
便利店屋檐下擠了三兩個人,他們縮在角落。黃尚把亞萍放下,讓她靠墻坐著,自己蹲下檢查她腿上的傷。金創藥是珍妮給的,銀色小罐,他擰開蓋子抹上去,藥膏遮住了那塊符形淤青,可當他指尖擦過邊緣時,卻發現圖案并未消失——它像刻在皮下,透過藥層隱隱浮現。
他抬頭看她,“這傷……以前也有過?”
她搖頭,“以前只是疼,沒這么明顯。”
他正要再問,頭頂的電視突然爆出新聞聲:“……第12層施工進度嚴重滯后,總監珍妮下令連夜澆筑混凝土,預計明早六點前完成主體封頂。”
畫面切到工地,塔吊在風雨中搖晃,探照燈照著鋼筋骨架,像巨獸的肋骨。
黃尚盯著屏幕,手指不自覺掐進掌心。
他知道那層鋼筋接頭現在什么樣——他改過的節點,沒加雙螺母,也沒做防松處理。一旦混凝土澆筑凝固,整個結構承重就會偏移。短時間看不出問題,可等臺風季一來,大樓會像紙房子一樣塌。
而亞萍,是質檢員。那天她摔倒,正是因為踩到了松動的接頭。
他忽然明白——不是她倒霉。
是他在用那本書的時候,有人在替他還債。
“尚哥?”亞萍見他臉色不對,“怎么了?”
他沒答,只是伸手摸了摸她剩下的那根拐杖。金屬接口處有道細痕,像是被什么硬物刮過。他湊近看,雨水順著杖身流下,沖開一層銹跡,露出底下三個極小的刻字:
王德發。
他呼吸一滯。
那三個字像釘子一樣扎進他腦子里。他想起來了——父親葬禮那天,有位穿壽衣的老人來過,遞給他一本破書,說:“這東西害了我一生,也救過我一次。你若遇到絕路,再打開。”
后來書不見了,他以為是夢。
可現在,它就在他包里,燙得像塊烙鐵。
亞萍見他發愣,悄悄把斷掉的拐杖塞進他帆布包的夾層,動作輕得像藏一枚不該存在的證據。斷裂面露出半截銀管,內壁刻著模糊經文,雨水順著管壁流下,把字跡沖得更清楚了些。
黃尚背起她準備離開時,便利店老板忽然探頭:“小伙子,你包拉鏈開了。”
他回頭,帆布包的拉鏈不知何時滑開了半寸,秘笈一角露在外面,焦黑邊緣還在滴水,暗紅液體順著書脊流下,滴在拐杖斷裂處,發出輕微的“滋”聲,像燒紅的鐵碰上了雪。
他拉好拉鏈,沒說話。
走出屋檐時,雨小了些,風卻更大了。亞萍趴在他背上,呼吸輕緩,像睡著了。
他踩過一灘積水,水面晃動,倒映出他模糊的臉,還有他肩上那個斷掉的拐杖。水波蕩開,耳釘的輪廓在倒影中一閃,和十二年前父親遺物上的紋樣,嚴絲合縫。
他的脊背挺得愈發筆直。
拐杖的斷口劃破了他工裝褲后袋,布料撕裂的聲音很輕,像誰在耳邊撕了一張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