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尚把燒成灰的紙屑埋進水泥堆，轉身背起亞萍就往樓下沖。她的呼吸貼著他后頸，斷斷續續，像被風吹散的煙。樓梯間燈泡壞了大半，只有幾縷天光從通風口斜切進來，照出她腿上滲出的血正順著褲管往下滴，在臺階上留下一串斷續的紅點。

他沒空細看，只覺腳下一滑，差點跪倒。低頭才發現，那血跡在水泥地上連成了歪斜的符號，像是某個圖紙上的標記，又像小時候在工地見過的鋼筋編號。

“尚哥……別讓橋塌。”亞萍突然開口，聲音輕得像夢話。

黃尚腳步一頓，隨即咬牙繼續往下。橋？哪座橋？他腦子里閃過第12層的承重柱圖紙，那些被他偷偷縮短的鋼筋接頭，還有攪拌機里撞出警鈴節奏的殘件。可現在顧不上這些，亞萍的體溫正在往下掉，嘴唇發白，拐杖早不知丟在哪層樓。

他沖出樓體，迎面撞上一輛剛進站的電車。車門“嗤”地打開，司機探頭看了眼，又縮回去。車廂空蕩，只有兩個老頭在后排打盹。黃尚沒多想，背著亞萍一頭扎進去，跌坐在靠門的長椅上。

電車啟動，晃了兩下。

亞萍的耳釘掉了，滾到過道中央。珍珠在地板上彈了一下，裂成兩半。

黃尚剛彎腰去撿，車廂盡頭傳來高跟鞋的聲音。

嗒、嗒、嗒。

露露從陰影里走出來，紅裙貼身，腳踩細跟，像是剛赴完一場晚宴。她走到那半顆珍珠前，抬起腳，輕輕一碾。

“你燒了書。”她說，“可你的名字——還在他本子上寫著呢。”

黃尚沒動。他記得這聲音，也記得她腳底那道疤，像鑰匙孔。但他現在只盯著亞萍的手，她指尖發青，脈搏微弱。

“你想干嘛？”他問。

“送你最后一程。”露露笑了，指甲在唇上劃過，留下一道紅痕，顏色和那本《發達秘笈》封皮的血漬一模一樣。

話音未落，司機突然身子一歪，頭磕在方向盤上。喇叭長鳴一聲，電車猛地加速，沖出站臺。

黃尚抬頭看前窗，軌道前方是維港彎道，鐵軌兩側沒有護欄，再往前就是廢棄碼頭，水面黑得不見底。

他撲到駕駛位，拍打司機肩膀。人已經翻白眼，手里還攥著藥瓶，寫著“心梗急救”。

電車時速表指針往右狂飆，六十、七十、八十。

露露站在車廂中間，沒扶欄桿，穩如平地。“你不是總想走捷徑嗎？”她笑，“現在，捷徑送你下海。”

黃尚沒理她。他回頭看向亞萍，她手里還攥著那枚翡翠扳指——是他從露露掉落的繩結里摸出來的，周國榮的東西。他一把拿過，塞進她掌心，然后解下她腿上的繃帶，想止血。

血還在流。更奇怪的是，血滴在車廂地板上，竟慢慢連成一個完整的圖案，和第12層承重柱上刻的符咒一模一樣。

他盯著那圖案，忽然想起什么。

第九章暴雨夜，亞萍的拐杖斷了，他幫她修。當時拆開頂端銀帽，發現里面嵌著一根細銀管，像是某種密封件。她說是父親早年找人特制的，防滑又防銹。

黃尚猛地抬頭，看向靠在椅邊的銀拐杖。

他一把抓過，擰開頂端。銀帽脫落，露出底下尖銳的棱角，像是特意磨過的刀頭。

電車沖進彎道，車身劇烈傾斜，玻璃“咯咯”作響。露露終于扶了扶椅背，臉色微變。

黃尚撲向駕駛臺，掀開操控盤外殼。里面是老式機械繼電器，銅線裸露，齒輪咬合。他舉起拐杖，對準主控節點。

“你瘋了！”露露尖叫，“這是維港主線路！”

黃尚沒停。他記得小時候在碼頭看修船工怎么切斷動力——不是關開關，是破壞聯動軸。

拐杖尖刺入繼電器縫隙。

“嗤——”

火花炸開，一團藍光在盤底爆閃。儀表盤瞬間熄滅，又猛地亮起紅燈。制動系統嗡鳴啟動，車輪與軌道摩擦出刺耳聲響，整輛電車像被釘住的野獸，劇烈震顫。

露露被甩到座椅上，口紅蹭歪，指甲抓進塑料扶手。

黃尚死死頂住拐杖，手臂青筋暴起。他知道這撐不了多久，繼電器一旦冷卻，系統可能重啟。

他低頭看地板。亞萍的血還在流，但符咒圖案已經完整，邊緣微微發燙，像是被什么激活了。

電車速度終于降下來，離廢棄碼頭只剩二十米。軌道前方是斷口，再往前就是海。

黃尚喘著氣，松開拐杖，回頭看向亞萍。

她睜開了眼。

“尚哥……”她聲音很輕，“你沒讓橋塌。”

黃尚剛想笑，忽然發現她的手正緊緊攥著那枚翡翠扳指。扳指內圈刻著一行小字，他之前沒注意。

“使用者：黃尚”。

他瞳孔一縮。

露露從地上爬起來，抹了抹嘴，冷笑：“你以為這就結束了？”

她抬起手，指甲再次劃過嘴唇，血順著下巴滴落。

那血沒落地。

在空中停住了一瞬，像被什么托著，然后緩緩飄起，聚成一個字——

“尚”。

黃尚一把抓起拐杖，指向她。

露露不躲，反而笑了。

電車制動系統發出最后一聲嗡鳴，徹底斷電。

車廂陷入寂靜。

黃尚的呼吸撞在玻璃上，凝成一片白霧。

亞萍的手慢慢松開，扳指滾落在地，發出清脆一響。

露露站在過道中央，裙擺不動，眼珠卻緩緩轉向車窗。

窗外，維港水面平靜如鏡。

水里倒映的，不是電車，而是一座橋。

橋身銹跡斑斑，橋墩裂開，鋼筋外露。

橋頭上站著一個人影，穿著藍色工裝褲，手里拿著圖紙，正往橋下看。

黃尚認得那背影。

那是他自己。

他猛地回頭去看橋的實體。

現實中，那座橋根本不存在。

只有海風穿過軌道斷口，吹得車廂輕輕晃動。

亞萍突然咳嗽一聲，血從嘴角溢出。

黃尚立刻蹲下，撕下衣角想給她擦。

她卻抓住他的手腕，力氣大得不像病人。

“別看水里。”她說。

黃尚僵住。

露露的腳步聲又響起來。

她一步步走近，高跟鞋踩在血符中央。

“你燒了書。”她俯身，手指點在他胸口，“可你的名字——”

黃尚突然舉起拐杖，銀尖直指她咽喉。

露露停住，笑意不減。

“你以為你能擋住我？”她說。

黃尚沒說話。他只知道，這一杖不能落空。

拐杖尖微微顫動，映出她放大的瞳孔。

瞳孔深處，有一行極小的字，像刻在虹膜上。

“使用者：黃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