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尚背著亞萍沖出店門,腳底踩過地上那個用黑血寫成的“信”字,裂縫里飄出一股陳年檀香,像有人在背后點了一炷舊廟里的香。他沒回頭,也不敢回頭。露露那句“它選你了”還在耳朵里回蕩,但她的眼睛已經沒了光,整個人像被抽空了氣。
街道靜得不像話。路燈亮著,可路上一輛車都沒有,連平日最吵的士都消失不見。他低頭看手機,屏幕黑得像井底的水,按多少次都沒反應。前方纜車站的燈卻亮著,一節青灰色的車廂正緩緩滑進站臺,門無聲地打開,仿佛等了他很久。
站牌上的時間停在凌晨2:59。
他背著亞萍跨進車廂,帆布包緊貼胸口,鎮紙硌著肋骨。車門合上,沒有啟動的聲音,可車廂已經開始爬坡。他把亞萍輕輕放在長椅上,她臉色發白,呼吸淺得幾乎感覺不到。他伸手探她手腕,皮膚滾燙,內側浮著一道極淡的金紋,像誰用金粉描了半句詩。
玻璃窗忽然起霧。
霧氣不是從內往外哈出來的,而是從外往里滲,像整座山在吐氣。霧散后,玻璃上全是人臉——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密密麻麻貼在窗外,嘴唇開合,齊聲念著一句話:
“得財者,以情償。”
黃尚猛地站起,鎮紙抓在手里,沖著玻璃吼:“我不貪!我什么也不要!”
話音落,所有人臉同時轉向他,眼眶里流出黑血,順著玻璃往下爬。纜車劇烈晃動,頭頂鋼索發出金屬疲勞的尖鳴,像一根鐵絲被慢慢拉斷。
他撲到亞萍身邊,把她往里摟。就在這時,車頂通風口“咔”地彈開,一顆頭顱滾了下來,砸在地板上,發出悶響。
是露露。
她頭發散亂,脖子斷口平整,像是被刀切過。最可怕的是她的眼睛——眼珠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兩枚翡翠扳指,綠得發亮,正對著黃尚。
綠光射出,直擊他眉心。
他本能抬手去擋,頭撞上車廂壁,額角裂開,血流下來。一滴血滑過臉頰,落在亞萍的拐杖握柄上——那塊發霉的木頭,是他從小看她拄著走過的長洲小路、香港街頭、醫院走廊。
血滲進去的瞬間,拐杖內部“咔”地輕響,像鎖開了。
黃尚喘著氣,低頭看那根拐杖。霉斑正在脫落,露出底下銀色的金屬管。他伸手去掰,紋絲不動。亞萍還在昏迷,手指卻突然抽搐了一下,像是在回應什么。
纜車猛地前傾,軌道發出斷裂的脆響。他腳下一滑,整個人向車門摔去,亞萍從他背上滑落,拐杖脫手飛出,撞在對面玻璃上。
“啪”一聲,拐杖斷了。
銀管從斷裂處彈出一截,月光正好穿過云層,照在那截銀管上。內壁密密麻麻刻著小字,細如針尖,卻清晰可辨——是《心經》。
黃尚爬過去,手指剛碰到銀管,帆布包里的《發達秘笈》突然飛出,自動翻到首頁。紙頁無火自燃,灰燼在空中拼出幾個字:
“十二歲那年,你燒了它。”
他愣住。
那場火,那本書,那個穿唐裝的男人……他一直以為自己把書燒了,可灰燼里剩下的半頁紙,被他偷偷藏進了懷里。
秘笈燒到一半,火焰突然轉成幽藍,像深海里的磷光。
亞萍睜開了眼。
她嘴唇干裂,聲音微弱:“尚哥……信我。”
她抬起手,抓住拐杖斷裂處,用力一扯。
“咔啦”一聲,整根銀管完全脫離木殼,露出通體刻滿經文的銀身。她把銀管舉向月光,經文一個個浮起來,變成金色的絲線,在空中織成一張網,罩住整節車廂。
秘笈在空中劇烈抖動,藍焰暴漲。
黃尚看見火光中浮現出記憶的畫面——十二歲,碼頭廢墟,他蹲在火堆前,手里拿著那本《發達秘笈》,正要往火里扔。火光映著他稚嫩的臉,眼里有恐懼,也有決絕。
就在他松手的瞬間,一只小手從旁邊伸過來,輕輕握住他的手腕。
是個小女孩,穿著淡粉色裙子,左腿微微跛著,右耳戴著珍珠耳釘。
是童年的亞萍。
她沒說話,只是看著他,眼神堅定。
畫面消失,秘笈在空中燒成灰,隨風散去。
纜車還在前行,但不再搖晃。窗外的人臉消失了,玻璃恢復透明。遠處山頂的燈亮著,像人間還活著。
黃尚跪坐在地,喘著氣,伸手去摸亞萍的臉。她還在發燙,但呼吸穩了些。她手里緊緊攥著那根銀管,指節發白。
“你什么時候……把《心經》刻進去的?”他聲音發抖。
亞萍閉著眼,嘴唇動了動:“小時候……爸爸說,有些東西,不能讓人知道。”
“那根拐杖……一直……都是假的?”
她沒回答。
黃尚低頭看那截燒焦的秘笈殘頁,灰燼里還剩一個字,勉強能辨——是“情”。
他忽然笑了,笑得有點難看:“原來……你早就知道我會變成這樣。”
亞萍的手動了動,指尖蹭過他手背。
那里原本有“亞萍”二字的血痕,現在不見了,只留下一道淺疤。
纜車緩緩停靠山頂站。
門打開,外面是空蕩的月臺,沒有工作人員,沒有游客,只有一盞孤燈亮著。風吹進來,帶著山頂特有的涼意。
黃尚背起亞萍,走出車廂。她的頭靠在他肩上,輕得像一片葉子。
他剛走下臺階,身后傳來“咔”的一聲。
回頭一看,纜車的門正在緩緩關閉。玻璃上,倒映出車廂內部——
那根燒焦的麻繩結,靜靜地躺在地板中央,和第七章露露捆鋼索的打法一模一樣。
黃尚站在原地,沒動。
亞萍在他背上忽然輕聲說:“別回頭。”
他咬了咬牙,轉身繼續往上走。
山路很陡,他每走一步,腳底都像踩在棉花上。背包里的鎮紙還在發燙,銀管在他懷里貼著胸口,像一塊暖玉。
山頂的風忽然停了。
他抬頭,看見月亮被云遮住了一半。
亞萍的呼吸忽然變得急促,她抬起手,把銀管塞進他手里,聲音微弱:“如果……我撐不住了……就用它……”
“撐住!你給我撐住!”他吼了一聲,腳步加快。
前方出現一棟老建筑的輪廓,像是廢棄的觀景臺。門半開著,里面漆黑。
他沖過去,一腳踹開大門。
屋內空蕩,只有中央擺著一張木桌,桌上放著一部老式電話,聽筒垂在一邊,線纏得亂七八糟。
電話突然響了。
黃尚渾身一震。
他盯著那部電話,鈴聲在空屋里回蕩,一聲接一聲,不急不慢。
亞萍在他背上輕聲說:“接。”
他沒動。
電話還在響。
他慢慢走過去,伸手去拿聽筒。
指尖剛碰到塑料外殼——
聽筒里傳出一個男人的聲音,低沉,緩慢,帶著空靈的回響:
“你的時間,從現在起,不再屬于陽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