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尚把那片紙灰塞進帆布包夾層,手指還沾著灰燼的碎屑。他沒回頭再看周國榮宅子一眼,轉身就走,腳步沉得像踩在水泥漿里。亞萍伏在他背上,輕得像一片枯葉,呼吸幾乎貼著他的后頸,斷斷續續。
“走不動了。”她低聲說。
“快到了。”他只回了三個字,沒停步。
山風從半山腰刮上來,帶著濕氣和鐵銹味。纜車停運,路燈忽明忽暗,手機信號早就斷了。他靠記憶和工地看圖的經驗辨路,沿著山體裂縫往上爬。巖壁上有些刻痕,起初以為是雨水沖刷,走近才發現是重復的圖案——一把鎖,兩環相扣,像是情侶掛的那種同心鎖。
他摸出那半塊翡翠扳指,貼在胸口。扳指微微發燙,像是被什么吸著。
“小時候……我來過這兒。”亞萍突然開口,聲音輕得像夢話,“爸爸帶我上來,燒了一把鎖。他說,鎖斷了,命就改了。”
黃尚沒應聲,心里卻記下了這句話。
他們終于爬上山頂懸崖。風更大了,吹得人站不穩。崖邊掛著一排鐵鏈,上面密密麻麻全是銹跡斑斑的同心鎖,層層疊疊,像一串串干枯的藤蔓。每把鎖上都刻著字,歪歪扭扭,全是《發達秘笈》里的句子。
“以利誘之,以勢壓之,以命換之……”
黃尚盯著那些字,忽然覺得眼熟。這不是書上的原文,是某種簡化過的咒文,像是被人抄了又抄,抄到走形。
他伸手去碰最近的一把鎖。
指尖剛觸到金屬,眼前一黑。
幻象來了。
他看見自己穿著西裝,站在教堂門口,珍妮挽著他,賓客鼓掌。亞萍坐在輪椅上,遠遠望著他,臉上沒有表情。然后她忽然倒下,血從裙擺底下滲出來,染紅了地毯。
“不。”他猛地抽手,鎖還在晃。
幻象散了。
“別碰。”亞萍在他背上輕聲說,“用布包著。”
他扯下帆布包外層一塊舊布,裹住手,再割斷第一把鎖。
咔噠。
鎖落了地,鐵鏈輕晃。
空中忽然浮出幾行字,像是用光寫在風里:“救我,尚仔。”
字一閃即逝。
露露的鬼魂從崖邊飄出來,倒懸在半空,脖子斷口黑血滴答,手里捏著另一片紙灰。
“你撕了日記,可周國榮早就在等你。”她冷笑,“你以為他不知道你會來?”
“你到底想干什么?”黃尚喘著氣問,“幫我是為了什么?”
露露沒回答,只抬起手,指向亞萍。
“她替你擋了十二道劫。”她說,“最后一道,得你親手解。”
黃尚愣住。
亞萍在他背上動了動,沒說話,但殘肢上的符咒忽然亮了一下,金光順著拐杖流到地面。
“三把鎖。”露露說,“解開三把,你就知道所有真相。解不開,你們倆都得留在這兒。”
“哪三把?”
“你找。”
黃尚掃視整片鎖鏈。大部分鎖都一樣,唯獨中間三把顏色不同——一把深紅,一把漆黑,最后一把小得像戒指,嵌在鐵鏈盡頭。
他先走向那把深紅色的鎖。
鎖身滾燙,像是剛從火里撈出來。他用布裹手,割斷鏈條,鎖落地時發出一聲悶響,像心跳。
幻象又來了。
這次是工地。他看見自己站在第十二層樓板上,手里拿著設計圖,劉大勇在旁邊笑。然后樓板塌了,鋼筋刺穿一個人的腿——是亞萍。她倒下去時,嘴里還在喊他的名字。
他咬牙,閉眼,強行掙脫。
“第二把。”露露的聲音飄在風里。
黑色那把鎖掛在最高處,必須踮腳才夠得著。鎖孔極小,像是專門設計成無法用鑰匙打開。
“要血。”亞萍忽然說。
黃尚看了她一眼。
她點頭。
他掏出隨身小刀,劃開手掌,血滴進鎖孔。鎖身震動,發出低鳴,然后“咔”一聲,開了。
就在鎖開的瞬間,亞萍的殘肢猛地亮起金光,銀拐杖嗡嗡作響,像是被什么喚醒。她整個人一顫,差點從他背上滑下去。
“尚哥……我撐不住……”
“撐住!”他一把摟緊她。
天上云層忽然翻涌,像被無形的手攪動。云縫里透出光,一行行字浮在空中——是《心經》全文,從“觀自在菩薩”開始,一路往下,字字發光。
黃尚看得懂。這是亞萍刻在拐杖上的經文,現在,它在天上顯形了。
“原來如此。”他喃喃。
第三把鎖,那個像戒指的,靜靜掛在鐵鏈最末端。他伸手去取,卻發現它根本不是鎖,而是一枚婚戒,銅色發黑,內圈刻著字。
他湊近看。
“救亞萍者,必遭天譴。”
他呼吸一滯。
這字跡,他認得。
是叔叔黃建新的筆跡。
他想起父親早逝,母親病重,叔叔把他從長洲接到香港,供他吃飯穿衣,教他做人。他記得叔叔總摸著山羊胡說:“做人要正,做事要實。”可后來,叔叔被開除,病倒,去世前最后一句話是:“尚仔,替我照顧好亞萍。”
原來,叔叔早就來過這兒。
原來,他也試過解開這把鎖。
黃尚握緊戒指,指節發白。
“開不了。”露露說,“它不是用鑰匙解的。”
“那怎么解?”
“吞下去。”
黃尚抬頭看她。
“只有宿主的血肉,能激活它。”露露的聲音第一次沒了嘲諷,“你叔叔試過割手、撞墻、燒符,都沒用。最后他放棄了。可你不一樣——你還在往前走。”
黃尚低頭看著那枚戒指。
它冷,沉,像一塊墓碑。
他張開嘴,把戒指放進嘴里。
“若救她是罪,”他咬著牙,聲音從喉嚨里擠出來,“我認!”
他吞了下去。
就在戒指滑入喉嚨的瞬間,整座山震動了。
腳下的巖石裂開,鐵鏈崩斷,那些掛了多年的同心鎖嘩啦啦往下掉,像雨點砸進深淵。露露的鬼魂第一次沒笑,她看著黃尚,眼神里竟有幾分悲憫。
然后,風停了。
黃尚跪在地上,咳得撕心裂肺。亞萍從他背上滑下,靠在崖邊,臉色慘白。
他忽然聽見一個聲音。
不是風,不是幻象。
是小時候的自己。
清脆,稚嫩,帶著海邊口音。
“周伯伯,我愿意保管秘笈,你別燒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