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尚的呼吸像被凍住的水管,一截一截地往外擠。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胸口貼著冰冷的金屬面,后腦勺抵著硬邦邦的槽底。眼皮重得抬不起來,可意識卻像被誰拎著脖子從深井里往上拽。
他記得風停了,雪也停了。亞萍靠在他懷里,兩人靠著巖壁,像兩塊被潮水推到岸上的石頭。他還記得她睫毛上掛著一滴沒落的淚,像清晨草尖上的露水,晃了一下,就沒再動。
現(xiàn)在,他躺在這里,不知道是死是活。
胸口那枚扳指,原本貼著心口的位置,此刻涼得像塊墓碑石。他試著動手指,指尖只蹭了蹭工裝褲的布料,連抬都抬不起來。耳邊有滴水聲,不急不慢,一滴,又一滴,敲在不銹鋼臺面上,回音在狹小的空間里打轉(zhuǎn)。
他聽見拐杖敲地的聲音。
噠、噠、噠。
不是雪地里的那種悶響,是硬底撞上水泥地的脆響,帶著點倔強的節(jié)奏,一下比一下重。那聲音由遠及近,停在某個位置,接著是金屬柜門被敲了一下。
“黃尚?!?/p>
是亞萍的聲音,啞的,像被砂紙磨過。
又是一下敲擊。
“黃尚?!?/p>
再一下。
“你說要一起活著的?!?/p>
他想應(yīng)她,喉嚨里卻只滾出一點氣音。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正躺在一個停尸柜里。四面都是冷鐵,頭頂是滑蓋的縫隙,透進來一縷慘白的光。
外面,亞萍還在敲。
一柜,又一柜。
每敲一次,他的心跳就弱一分。不是疼,是空。像被人把血一點點抽走,換成了冰水。他能聽見她喘氣,左腿支撐久了的顫抖,拐杖微微打滑的摩擦聲。她沒放棄,一柜一柜地找,像小時候在村口等他放學,拄著拐,一站就是半個鐘頭。
第十一柜。
敲完,她頓了頓,呼吸更重了。
然后,她走到第十二個柜前。
這一柜和其他的不一樣。門上貼著一張照片——是他的臉。不是證件照,是小時候在海邊拍的那張,穿著背心,咧著嘴笑,頭發(fā)被風吹得亂糟糟的。照片邊緣發(fā)黃,像是被人翻過很多遍。
她抬起拐杖,沒有敲,而是用銀色的金屬頭,輕輕刮了刮照片的邊角。
“是你嗎?”她低聲問。
沒有回應(yīng)。
她把拐杖換到左手,右手撫上柜門,指尖順著縫隙往下劃。突然,她用力一推——
柜門滑開了。
黃尚的尸體就躺在里面。
臉是青的,嘴唇發(fā)紫,眼睛閉著,雙手交疊在腹部。可就在他自己的意識還卡在停尸柜里的時候,那具尸體——睜開了眼。
一道金光從眼眶里射出來,直直打在天花板上,像探照燈掃過。整個太平間瞬間亮得刺眼,連滴水聲都停了。
黃尚感覺到,自己的身體開始變輕。皮膚底下像有光在往外滲,一層層剝離。他低頭看,手掌已經(jīng)半透明了,能看見柜底的金屬紋路。
而亞萍,正跪在第十二個柜前,一只手抓著柜沿,另一只手撐在地上。她的左腿在抖,不是因為舊傷,而是皮膚底下有什么在動。她低頭看,褲管下的殘肢處,血肉正一點一點長出來,像春天的芽從凍土里鉆出。
她沒哭,也沒叫,只是盯著那條腿,手指摳進水泥地的縫隙。
黃尚明白了。
復(fù)活他,需要她的命。她的新生,需要他的死。
這不是救贖,是交換。
他想起雪崩時她踩著光橋走來,眼淚混著心血化成橋身。他知道那橋只能用一次。他也知道,她不會再有第二次機會。
他不再掙扎。
他任由那股輕盈感從腳底往上爬,像退潮時的沙地,一點點松開。他最后看了一眼亞萍——她正抬手摸向新生的腿,指尖發(fā)抖,臉上卻有笑。
他想伸手碰她頭發(fā),可手已經(jīng)散成霧氣。
他沒再回頭。
靈魂離體的那一刻,他看見自己縮成一團微光,浮在半空。然后,那光開始變形,展開,變成一只蝴蝶。
通體金色,翅膀邊緣泛著晨光般的淡黃。
它輕輕一振,飛向太平間的窗口。玻璃沒關(guān)嚴,留了條縫。蝴蝶從縫隙里鉆出去,沒再停留。
維港的風迎面吹來,帶著咸濕的氣息。遠處有船鳴,近處是車流,城市剛醒來,路燈還沒全滅。蝴蝶掠過天橋,穿過街口,飛向海面。
就在這時,一聲嬰兒的啼哭從某棟樓的窗口飄出來,清亮,短促,像第一縷陽光劈開云層。
蝴蝶在空中頓了一下,隨即繼續(xù)向前,飛進晨霧里。
亞萍還在太平間。
她坐在地上,背靠著第十二個停尸柜,手里攥著那根銀拐杖。她的左腿已經(jīng)能動了,腳趾能彎曲,膝蓋能打彎。她試著站起來,扶著柜沿,一寸一寸撐起身體。
她站直了。
沒有拐杖,也能站穩(wěn)。
她低頭看腿,皮膚光滑,沒有疤痕,像從未受過傷。
她張了mouth,想說什么,可聲音卡在喉嚨里。
遠處,太平間的滴水聲又響了起來。
一滴。
落在空柜的金屬槽底,濺起小小的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