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尚的手還停在安全帽上,指尖殘留著那陣突如其來的灼熱。光熄了,帽檐的金線也隱沒不見,可他掌心的汗還沒干。亞萍輕輕碰了碰他胳膊,聲音很輕:“我們去露露那兒吧,婚紗該試了。”
他點頭,把帽子放回展臺,沒再看珍妮一眼。走出培訓中心時,陽光依舊刺眼,他抬手遮了遮,卻發現亞萍已經拄著拐杖走在前頭,步伐穩得不像剛醒過來的人。
露露的婚紗店在街角,招牌亮得晃人,“LULU婚紗·新生”幾個字閃著柔和的光。推門進去時,風鈴叮當響了一聲,露露正彎腰整理裙擺,聽見動靜猛地抬頭,笑容還沒展開,臉色先白了。
地上跪著一個人。
是個年輕男人,穿著洗舊的灰布衫,額頭貼地,手里捧著一只黑陶小壇。他沒抬頭,只顫著聲說:“我師父臨走前,讓我來找露露小姐……求您,解了情蠱。”
空氣一下子繃緊。
露露往后退了半步,撞翻了衣架,一排白紗嘩啦滑地。她沒去扶,只盯著那壇子,嘴唇發抖:“你走。我不見他的人,也不聽他的話。”
黃尚下意識擋在亞萍前面,手摸向口袋里的念珠——早燒了,只剩一小截鐵鏈在包里。他收回手,改扶住亞萍的肩。
亞萍卻往前走了一步。
拐杖點地,發出清脆一響。她沒看露露,也沒看地上的人,只盯著那壇子,聲音平穩:“你師父害了多少人?他知道嗎?”
男人肩膀一抖:“他知道……他最后三天,一句話沒說,就寫‘對不起’。他說,蠱術不該用來綁人命,更不該綁一個被欺負過的女孩。”
“那他早干什么去了?”露露冷笑,“我哥死的時候,他在哪?我被他師父按在廟里種蠱的時候,他在哪?現在人死了,你來磕個頭,就想翻篇?”
男人沒反駁,只是把壇子舉高了些。
亞萍忽然伸手,攔住還想說話的露露。她彎下腰,靠近那男人:“你師父的骨灰,就在里面?”
“是。”
“打開。”
“不能開!師父說,壇封七七四十九天,開封即散魂!”
亞萍直起身,淡淡道:“那正好。我也不信魂,我只信灰。”
她轉向露露:“拿個熔金鍋來。”
“你瘋了?”露露瞪她,“燒骨灰?還是拿它做東西?這算什么?報仇?還是我也變成他們?”
“不是報仇。”亞萍拄著拐,站得筆直,“是把加害者的灰,變成受害者的護身符。你不想戴金鐲子,也不想戴銀鏈子,但你可以戴一個——證明你挺過來了的東西。”
露露僵在原地。
黃尚看著亞萍的側臉,忽然想起她在倉庫里昏迷時,左腿流出的金色液體。那時他只覺得是奇跡,現在才明白,那是她用命換的資格——她有資格決定什么該留,什么該燒。
“我去拿鍋。”他開口,聲音有點啞。
后間很小,工具堆在角落。他翻出一個銅鍋,是露露以前做首飾用的,鍋底還沾著些金屑。回來時,亞萍正用拐杖輕輕敲著壇子,像是在聽里面有沒有動靜。
“你真要這么做?”黃尚問。
“你怕?”她抬眼。
“怕你累。”
她笑了,很短,卻亮:“那你就幫我舉著鍋。”
銅鍋架在電磁爐上,火開到最小。露露終于動了,從柜子里取出一撮金粉,撒進鍋里。黃尚認得那金粉——是她以前從周國榮送的鐲子上刮下來的,她說過,臟東西煉一煉,也能變干凈。
壇子開了。
灰是暗灰色的,帶著點焦味。男人雙手捧出,一點點倒進鍋里。金粉遇灰,立刻泛出青煙,鍋底發出細微的噼啪聲。
亞萍從包里取出一枚戒指模具,銀的,樣式簡單。她把模具放進鍋中,灰與金慢慢融合,顏色由灰轉褐,再由褐轉暖金。
露露忽然轉身進了里屋。
出來時,手里捏著一張泛黃的照片。她沒看,直接撕下一角,扔進鍋里。是她哥哥的臉。
火苗跳了一下,鍋里的金屬突然亮得刺眼。
半小時后,戒指成型。冷卻后取出,表面不光滑,有細微裂紋,但內圈在光下能看到一圈溫潤的珠光。
黃尚接過戒指,沒猶豫,套在右手無名指上。
剛戴上去,戒指突然發燙,像燒紅的鐵環。他悶哼一聲,想扯下來,耳邊卻響起一個聲音,空蕩蕩的,卻熟悉:
“真正的發達,是讓敵人成為墊腳石。”
他渾身一震。
王德發。
他猛地看向亞萍:“你聽見了嗎?”
亞萍搖頭,但眼神沒閃:“你聽見了,就夠了。”
“這聲音……是警告?還是……”
“是認可。”她伸手覆上他的手背,“你踩過那些坑,摔過那些跤,現在有人告訴你——你沒走錯。”
戒指的溫度慢慢降下來,變得溫潤貼膚。黃尚低頭看,內圈似乎多了點痕跡,像一個字,又看不清。
露露忽然說:“我要辦個試穿派對。就今晚。香檳塔,蛋糕,全白的。”
亞萍點頭:“我去。”
“你也去。”露露看著黃尚,“我要你們都在。”
晚上七點,婚紗店清空了貨架,中央擺起三層香檳塔。露露穿了件米白色長裙,頭發挽起,脖子上那道舊疤露在外面,沒用項鏈遮。
她端來一瓶香檳,拔塞時聲音清脆。黃尚盯著她手里的酒瓶,忽然發現她沒倒酒。
她打開戒指熔煉時剩下的小布袋,把最后一點骨灰倒進塔底。
“你——”黃尚剛開口。
“別攔我。”露露抬眼,“我前半輩子,連哭都不敢出聲。現在,我要用他的灰,墊我的底。”
亞萍沒說話,只是拿起最上層的酒杯,輕輕碰了碰塔頂。
露露倒酒。
金褐色的酒液順著塔層流下,到底層時,有幾粒灰浮起來,微微一閃,像被點亮的星屑,旋即沉入酒中。
三人舉杯。
杯子碰在一起,聲音很輕。
黃尚低頭看自己的手,戒指安靜地戴在指上,內圈那點痕跡在燈光下清晰了些——是個“承”字,極細的篆文,像是用針尖刻上去的。
他還沒來得及細看,亞萍忽然伸手,把他的手指按在香檳塔的金屬腳架上。
冰涼的金屬貼著戒指。
一瞬間,他聽見一聲極輕的嘆息,不知來自耳邊,還是心底。
露露正笑著給亞萍看婚紗的珍珠袖口,黃尚張嘴想叫她小心,卻見她手腕一翻,把一枚小小的翡翠碎片壓進了塔底的接縫里。
那是周國榮的扳指碎塊。
酒還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