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尚從地下室出口爬上來時,工裝褲膝蓋蹭了層灰,背包里的拐杖還微微震著。他沒回頭,但能感覺到背后那股冷意像濕布貼在背上,越走越遠。培訓中心門口的風有點大,吹得海報嘩啦響,上面印著“建筑工人安全培訓計劃”幾個字,陽光照在“安全”兩個字上,反光刺眼。
他站在臺階上喘了口氣,右手不自覺地摸了摸無名指。骨灰戒指貼著皮膚,原本溫潤的觸感忽然變得滾燙,像是有人往他指頭上滴了蠟油。他皺眉想摘,手指剛碰上戒圈,整條右臂猛地一麻,眼前景象晃了一下——腳下的水泥地變成了泥濘黃土,頭頂的玻璃幕墻不見了,取而代之是一片灰蒙蒙的天空,遠處塔吊的輪廓歪歪斜斜地立著,像被誰掰彎的鐵絲。
他低頭看自己,衣服沒變,鞋底卻沾滿了濕泥。耳邊傳來鐵皮敲打聲、粗嗓門的吆喝,還有柴油發電機嗡嗡的響。這不是現在,也不是他熟悉的工地。
他想喊,嗓子像被堵住,發不出聲音。想邁步,腿卻不聽使喚。他只能站著,像個被釘住的影子,看著眼前的一切慢慢清晰。
腳手架下站著兩個人。一個穿格子襯衫、戴金絲眼鏡的男人正把一個牛皮紙信封推回去,袖口露出一角染血的日志本。黃尚的心跳漏了一拍——那是年輕時的黃建新,山羊胡還沒白,背挺得筆直,眼神冷得像冬天的鐵欄桿。
對面那人穿著唐裝,頭發油亮,指間轉著一枚翡翠扳指。周國榮。二十年前的周國榮。
“黃監理,”周國榮笑了一聲,聲音不高,卻像刀片刮過鐵皮,“錢你不要,總得要命吧?”
他從袖子里抽出一串念珠,暗紅色,像是浸過血。黃尚瞳孔一縮。那串念珠他見過,在第58章里,它曾纏住鎖鏈,差點把亞萍拖進地底。原來它早在二十年前就出現了,不是什么法器,是威脅的工具。
黃建新沒退。他把日志本合上,夾在腋下,聲音穩得像水泥樁:“你這樓,鋼筋少兩層,混凝土標號不對,我簽了字,就是幫兇。你要我收錢,不如直接拿刀捅我。”
周國榮臉上的笑僵了。他盯著黃建新看了三秒,忽然把念珠塞回袖中,冷笑著點頭:“好,你不收錢,也得收命。咱們走著瞧。”
他轉身離開,皮鞋踩在泥地上,發出吧唧吧唧的聲音。黃建新站在原地沒動,直到背影消失,才緩緩吐出一口氣。他抬手扶了扶眼鏡,指尖微微發抖。
黃尚看得喉嚨發緊。他想沖上去,想抓住叔叔的肩膀告訴他別硬扛,告訴他二十年后你會倒在病床上,女兒拄著拐撐起這個家,而我……而我差點走上你的反面。
可他動不了,喊不出,連呼吸都像被抽走了力氣。
就在這時,耳邊傳來一聲極輕的呼喚,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用我的血。”
是亞萍的聲音。
緊接著,地面震動了一下。一道銀光從虛空中劈下,纏住他的腰——是那根拐杖,此刻已化作青銅鎖鏈,鏈身刻著和安全帽內襯一樣的紋路。鎖鏈繃得筆直,猛地一拽,黃尚感覺整個人被從泥地里拔出來,五臟六腑都移了位。
他重重摔在地上,后腦勺磕到臺階邊緣,眼前金星亂閃。培訓中心門口的風還在吹,海報嘩啦作響,手機從口袋里滑出來,屏幕朝上。
時間顯示:14:07。
他記得自己出來時是14:04。
三秒。
手機屏幕閃了幾下,恢復正常。他低頭看手,骨灰戒指還在,但表面多了一道細裂紋,像蛛網從戒圈蔓延開,正好繞過內圈那個“承”字。
“你消失了。”
聲音從右邊傳來。露露站在五米外,手里舉著攝像機,鏡頭還對著他。她臉色有點白,嘴唇抿成一條線。
“剛才你在那兒站著,一動不動,”她慢慢放下機器,“然后……背景變了。我拍到了。”
黃尚坐起來,背靠著臺階扶手:“拍到什么?”
“工地。”她走過來,把攝像機屏幕轉向他,“老式塔吊,泥地,還有兩個穿舊工裝的人。其中一個……是你叔叔?”
畫面里,黃尚的身影靜靜站著,可他身后的空地卻疊著另一重影像:腳手架、水泥罐車、穿唐裝的男人轉身離去。畫面抖得厲害,像是信號干擾,但那串念珠的紅、黃建新的眼鏡反光,全都清清楚楚。
“你信嗎?”露露低聲問,“這不是特效,我沒剪,是實拍。”
黃尚沒說話。他盯著戒指上的裂紋,想起銅像基座上那個帶鋸齒的符文,和現在這道裂紋,形狀一模一樣。
“它帶我回去的。”他說,“不是夢,也不是幻覺。我看見了。周國榮當年拿錢收買叔叔,被拒了,就拿命威脅。那串念珠……是兇器。”
露露蹲下來,盯著他手上的戒指:“這玩意兒……是用降頭師的骨灰做的。你說它能傳訊,我信。可它為什么帶你回二十年前?”
“因為那是個起點。”黃尚慢慢攥緊手,“從那天起,叔叔被排擠,事業毀了,最后連命都搭進去。周國榮的帝國,是踩著這些事建起來的。”
露露沉默了幾秒,忽然說:“我哥死前,也說過類似的話。他說,有些人發財,是靠別人不敢說真話。”
她伸手碰了碰攝像機回放鍵,畫面又跳出來。黃建新站在泥地里,風吹亂了他的頭發,但他站得筆直。
“你叔叔真像頭牛。”露露忽然笑了下,“倔得要命。”
黃尚也笑了,笑得有點澀:“我家那頭牛,小時候被車撞瘸了腿,獸醫說廢了,我爸不信,天天背它去河邊泡水。三個月后,它自己走回來了。”
“所以你也倔?”
“不然呢?”他抬起手,戒指上的裂紋在陽光下泛著微光,“既然它讓我看見,那就不是偶然。我得弄明白,它還想讓我看什么。”
露露沒接話。她把攝像機抱在懷里,像護著什么易碎的東西。
遠處傳來腳步聲。亞萍拄著拐走過來,臉色有點蒼白,額角帶著汗。
“我剛在店里等你,”她喘了口氣,“突然心口一緊,拐杖發燙。我就知道……出事了。”
黃尚站起來迎上去:“你怎么來了?”
“我夢見你站在泥地里,喊我。”她盯著他右手,“戒指裂了。”
“嗯。”他點頭,“但它救了我。不然我可能就留在那兒了。”
亞萍伸出手,輕輕碰了碰戒圈。那一瞬,裂紋里似乎閃過一絲極淡的金光,像晨光掠過湖面。
“它在變。”她說,“不是壞,是……醒。”
露露忽然抬頭:“你們說,如果這戒指能帶人回去,能不能也帶人往前?去看看將來?”
黃尚搖頭:“它沒那么大本事。它只是……連著過去。那些被埋掉的事,它想挖出來。”
亞萍看著他,聲音很輕:“那你準備怎么辦?”
他低頭看著戒指,裂紋像一張網,兜住了那個“承”字。
“既然它讓我看見,”他慢慢說,“我就不能裝作沒看見。”
亞萍點點頭,沒再問。
露露忽然舉起攝像機:“再來一次。我錄下來,這次調成慢速,看能不能抓到切換的瞬間。”
黃尚剛要點頭,手指上的戒指忽然又是一燙。
他猛地抬頭。
眼前的景象開始扭曲,泥地再次浮現,塔吊的影子在陽光下拉長。
而這一次,他聽見了打樁機的聲音,還有人群的喧嘩。
像是……開工儀式。
他的身體開始發沉,像被無形的手往下按。
亞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別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