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的燈光忽明忽暗，黃尚貼著墻根往前走，帆布包里的扳指硌著肩胛骨，一跳一跳，像在應和某種節拍。他剛從護士站問完雙胞胎的情況，兩個孩子被安置在觀察室，中間只隔一道透明玻璃。護士說他們醒著，但誰也沒哭。

他推開門，看見大兒子正咧嘴笑，小兒子卻把臉埋進枕頭，肩膀微微抽動。可就在他靠近的瞬間，大兒子突然翻了個身，腦袋磕在床欄上，小兒子卻立刻抬起頭，伸手去扶，動作快得不像反應，倒像是預演過。

黃尚蹲在嬰兒床邊，掏出扳指放在床頭感應器旁。儀器嘀了一聲，扳指表面浮起一層水霧，霧中映出兩個倒影——左邊那個清晰，正伸手摸向弟弟的臉；右邊那個模糊，影子歪斜，手卻指向黃尚自己。

他低聲念了一句秘笈里的殘文。扳指猛地一震，水霧散了，倒影也消失了。但那句“雙生非命，乃鏡”還在耳邊回蕩，像是有人貼著他耳根說話。

他起身時，包里的手機震動了一下。不是來電，是亞萍發來的短信：“你回來一下，鏡子不對勁。”

他沒回話，把扳指塞回防潮袋，快步走出醫院。地鐵上人不多，他盯著車窗，玻璃映出的臉忽遠忽近，有時像他自己，有時又像另一個人。他閉了閉眼，再睜眼時，窗上的人影嘴角咧開，笑得不像他。

到家時門沒鎖。客廳燈亮著，亞萍坐在沙發上，拐杖橫在腿上，盯著墻上那面穿衣鏡。鏡面完好，可映出來的東西不對——她坐在左邊，鏡中人卻在右邊，動作慢半拍，像是延遲播放的錄像。

“你注意到了？”她抬頭。

“在地鐵上。”他把帆布包擱在茶幾上，“不止一面？”

“廚房、臥室、浴室，所有鏡子都反了。我試過關燈，它自己會亮起來。”

黃尚走近鏡子，伸手摸了摸鏡面。冰涼，但指尖傳來細微震動，像有東西在另一側敲擊。他后退一步，從包里取出扳指，貼在鏡框邊緣。翡翠泛出暗紅光，鏡中他的倒影突然抬手，掌心朝外，五指張開，和他一模一樣，卻又完全不同——那只手的虎口處，浮著一道半月形的暗紋。

亞萍拄拐起身，走到他身邊。“這不是你。”她說，“這是你心里那個想贏的人。”

黃尚沒說話。他想起昨夜夢里，自己站在高樓頂上，對面是穿唐裝的另一個黃尚，手里拿著《發達秘笈》，說：“你選安穩，我選發達。”

亞萍忽然摘下右耳的珍珠耳釘，按在鏡面上。耳釘裂開一道縫，金光從裂縫滲出，順著鏡框蔓延。鏡中兩個黃尚的倒影開始重疊，動作卻越來越快，拳腳交錯，像在打架。

“別看。”亞萍伸手擋住他的視線，另一只手舉起拐杖，猛地砸向鏡子。

玻璃炸裂的瞬間，空中浮出四個字：鏡像迷局。筆跡歪斜，卻和秘笈殘頁上的字一模一樣。碎片落地，拼成半幅圖紙——中央是兩個小孩，一左一右，各執一本燒焦的書，背景是棟未完工的建筑，樓體扭曲，像從地底長出來的骨頭。

黃尚蹲下身，指尖碰了碰圖紙邊緣。紙面溫熱，像有生命。他把碎片收進帆布包，回頭問：“你什么時候發現的？”

“從孩子心跳同步那一刻。”她靠回沙發，“我們以為是分擔，其實是映照。他們不是共享生命，是在互相看見對方的未來。”

他點點頭，沒再問。窗外天還沒全黑，樓下傳來小孩拍皮球的聲音，一下一下，規律得奇怪。他掏出手機，珍妮剛發來消息：“圖紙送到了，你開門。”

門鈴響時，他正把扳指放進嬰兒房的床頭柜。亞萍拄拐去開門，珍妮站在外頭，手里抱著一個密封文件袋，黑色封皮，邊角磨損得發白。

“客戶沒留名。”她把袋子遞進來，“但要求必須由你簽收。”

黃尚接過，手指剛碰到封口，袋子突然發燙。他撕開膠條，抽出圖紙攤在茶幾上。紙面泛起微光，浮現動態影像：兩個小男孩站在建筑兩端，掌心朝上，魂印殘缺，可一道光從他們之間升起，連成橋。

他把扳指按在圖紙中央。翡翠上的“周”字一閃，隱去，浮出新一行小字：“雙生為鏡，照見本心。”

“這不是鎮壓幽靈。”他抬頭看珍妮，“是讓他們學會面對彼此。”

珍妮沒接話，只指了指圖紙背面。他翻過來，一行手寫字映入眼簾：“他們第一次牽手，是在火光里。”

他愣了一下。那不是現在的事，也不是未來。那是多年前的婚禮現場，火盆翻倒，他拉著亞萍跨過去，兩個影子在地上重疊，像一個人。

亞萍拄拐走近，拐杖尖輕輕點在圖紙上。光橋晃了一下，影像變了——兩個孩子面對面坐著，掌心相對，沒碰上，可光在他們之間流轉，像呼吸。

“鏡子碎了。”她說，“但影子還在。”

黃尚盯著那道光，忽然覺得肩膀松了。他一直以為要防的是周國榮，是秘笈，是血脈里的詛咒。可真正困住人的，從來不是外物，是自己不肯承認的那一面。

他把圖紙折好，放進帆布包，順手摸了摸內袋。那朵從混凝土里撿來的金花還在，灰燼邊緣微微發亮。他沒拿出來，只是拉上拉鏈，轉身走向嬰兒房。

兩個孩子都醒了，隔著玻璃互望。大兒子舉起手，小兒子也舉起手，掌心相對，像在隔空擊掌。黃尚站在門外，掌心那道半月痕輕輕跳了一下，不是疼，是熱，像被陽光曬過。

他掏出扳指，兩半合攏，貼在玻璃上。翡翠映出兩個孩子的倒影，這一次，影子不再模糊，也不再錯位。他們并排站著，手牽著手，臉上同時浮出笑。

亞萍走到他身邊，輕聲說：“他們不是復制，是互補。”

黃尚點頭，把扳指收回包里。他知道，這局還沒完。鏡子碎了，可影子會再生。但這次，他們不會再躲。

珍妮站在客廳，低頭看著手機。“客戶回消息了。”她抬頭，“說地基已經清空，隨時可以動工。”

黃尚沒應聲。他望著嬰兒房里的兩個孩子，大兒子正把奶瓶遞給弟弟，小兒子接過，沒喝，反而笑著往哥哥嘴里塞了口。

亞萍忽然抬手，把左耳的珍珠耳釘摘下來，放進他手心。“拿著。”她說，“下次照鏡子，別怕看見自己。”

他握緊耳釘，金屬邊硌著掌心。帆布包里的扳指又開始發燙，像是在回應什么。

樓下拍皮球的聲音還在繼續，一下，一下，不快不慢。黃尚低頭看了看表，七點零七分。

他忽然意識到，那聲音不是皮球，是拐杖敲地的節奏。

他猛地抬頭，走廊盡頭，一個影子正緩緩移動，拄著拐，走得平穩，卻不是亞萍的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