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尚的手還懸在半空，指尖殘留著孩子抓向天空的動作。那粒種子早已飛遠，可掌心仿佛還留著一絲溫熱。他沒放下手，也沒說話，只是輕輕將孩子抱得更穩了些。亞萍靠在他肩上，呼吸輕得像小時候海邊的潮聲，一下一下，踏實得很。

百歲壽宴擺在幽靈建筑原址，也就是如今的雙生守護中心前坪。長桌連成一片，子孫圍坐，笑聲不斷。沒人再提什么秘笈、輪回、魂印，只說哪家孩子考了第一名，哪對小夫妻準備搬新屋。黃尚穿著洗得發白的藍工裝褲，腳上還是那雙黑帆布鞋，帆布包擱在腿邊，空蕩蕩的，連金粉都不剩一粒。

亞萍坐在他身旁，銀色拐杖靠在椅側，早已不再需要。她右耳的珍珠耳釘在陽光下泛著柔光，忽然抬手取了下來。黃尚也從懷里摸出一枚翡翠扳指，指腹摩挲了片刻，遞給亞萍。兩人相視一笑，什么也沒說，起身走向那片金色向日葵。

花陣中央，土壤松軟。他們蹲下身，將扳指與耳釘并排埋進根下，輕輕覆土。雙生子帶著孩子們圍成一圈，手拉著手。有人起頭哼起一支調子，不像是歌，又像是從老宅廚房傳出的洗碗時隨口哼的曲兒。漸漸地，詞句清晰起來：

“不爭權，不搶利，

有錢沒錢都笑嘻嘻。

珍惜眼前人，用心過每天，

比啥發達都值錢。”

歌聲一起，向日葵忽然輕輕搖晃，花瓣層層展開。每一片上都浮現出密密麻麻的文字——《發達秘笈》的全文，從第一句“若想發達，先舍至親”到最后一頁的空白，一字不落。風拂過，字跡微微發亮，像是在等待回應。

黃尚沒看那些字。他只看著亞萍的側臉，陽光落在她眼角的細紋里，像撒了一把碎金。她輕輕哼著歌，聲音不大，卻穩穩地融進眾人聲中。那株向日葵忽然挺直了莖稈，整朵花由金轉紅，再由紅轉熾白，像是被點燃了芯子。

火苗從花心升起，無聲無息，不燙人，也不蔓延。秘笈的文字在火焰中一頁頁翻動，最后停在那片空白上。四個字緩緩浮現：真情永存。

下一瞬，整本書在火中化為流光，花瓣一片片升空，變成無數細小的光點，像夏夜的螢火，卻比螢火更亮。它們不散，反而聚成一道光流，沖天而起，劃破云層，化作流星群，飛向宇宙深處。

人群中有個孩子指著天：“爺爺，那是不是秘笈？”

黃尚點點頭：“是它，也是它自己。”

孩子歪頭：“它去哪兒了？”

“哪兒都去。”亞萍笑著接話，“誰心里想著對的人，它就在哪兒亮一下。”

歌聲停了，人群靜了片刻，又笑鬧起來。有人端來長壽面，黃尚接過，挑起一筷子，卻被亞萍輕輕撥開：“你吃相還是這么急，湯都要潑了。”

“幾十年了，改不了。”他咧嘴一笑，低頭吹了吹面條，慢悠悠吃了一口。

壽宴散得悄無聲息。子孫們陸續離開，有的牽著孩子，有的攙著老人。雙生子最后走，臨走前回頭看了眼那片空地——向日葵燒沒了，灰燼也沒留下，可土壤上隱約浮著一圈光痕，像極了當年涂鴉紙上的圓月輪廓。

黃尚和亞萍沒走。他們坐在海邊的舊長椅上，腳下是細沙，遠處是維港的燈火。新曾孫坐在黃尚膝上，小手抓著他的手指，一下下掰著玩。

“爺爺，”孩子忽然抬頭，“剛才飛走的光，是不是秘笈？”

“是。”

“那它死了嗎？”

黃尚搖搖頭：“它沒死，它終于自由了。”

孩子眨眨眼：“那以后還能找到它嗎？”

亞萍伸手點了點他額頭：“不用找。你對別人好一次，它就亮一次。”

孩子似懂非懂，低頭玩自己的手指。忽然，他無意識地在空中畫了個圈，掌心一閃，浮現出半枚模糊的印記，像月牙缺了一角，又像向日葵的花瓣斷了片。光一閃即逝，孩子自己都沒察覺。

黃尚看見了，沒說話。亞萍也沒說話。兩人只是靜靜看著天邊，最后一顆流星正劃過夜幕，軌跡微偏，墜向維港某棟老樓的窗臺。那里擺著一盆干枯的向日葵標本，積了灰，莖稈脆得一碰就斷。可就在流星掠過的瞬間，標本頂端忽然泛起一絲微光，像被誰輕輕吹了口氣。

遠處海面，一只海鷗低飛而過，爪間夾著半片焦黃的紙角，邊緣卷曲，像是從火里搶出來的。它沒吃，也沒丟，只是緊緊抓著，翅膀一振，飛向城市深處。

孩子忽然伸手，朝著海鷗飛走的方向一抓。

黃尚低頭看他。

亞萍輕笑：“你這孫子，跟你年輕時一模一樣，總想抓住點啥。”

“抓不住也得抓。”黃尚把孩子抱緊了些，“不然怎么知道手里該留什么。”

孩子扭頭，盯著黃尚的帆布包。

包是空的。

但他還是伸手，把小拳頭塞進側袋，像在摸什么。

然后咧嘴一笑，露出缺了顆牙的豁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