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姑娘,你究竟起不起身?”女使歸荑搖了床榻上的柳昔梔半天,嘟著個嘴有些不耐煩了。
柳昔梔要醒不醒,側了個身,慵懶嘟囔:“嗯~~歸荑,要不你也上來再躺一會?”
“姑娘...”歸荑著急加重了語氣:“平日里起床困難也就算了,你忘了今天什么日子?”。
“噢…嗯?什么日子?”柳昔梔打了個哈欠,依舊迷迷糊糊。
“馬球賽啊,一年一度汴京城內五品以上官眷娘子都可以參加的馬球賽!”
柳昔梔這才勉力坐起身來,撐開眼,半睡半吃驚問:“是今天嗎?”
歸荑瞪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點頭。
“快快快,梳妝。洵美呢?洵美呢?”
“這兒呢。”女使洵美應聲,端著一盆盥洗的玫瑰香露進了房。
柳昔梔抓過馬毛做的牙刷幾把刷過牙,又迅速撲香露洗了把臉,打了個呵欠便坐在了妝鏡前。
兩個小女使忙手忙腳給她裝扮起來。
歸荑邊給柳昔梔撲粉,邊囑咐說:“洵美這次一定要將姑娘的發髻扎緊實了,免得打馬球后松亂,又要被別家姑娘笑話儀容不整了。”
洵美乖巧的應著好,猛地一拉發帶,把柳昔梔扯得直喊:“輕點、輕點。”
柳昔梔挑眼看了一眼歸荑,笑道:“你還說洵美呢,前面你給我畫的眉毛粗得跟毛毛蟲一樣,害我被那幾個侍郎家的千金笑話好久,就算畫回了柳眉,她們也總是見面就問我有沒有看見彩蝶。”
歸荑瞪大眼疑惑:“彩蝶又是何意啊?”
“毛毛蟲破繭成蝶飛走了唄!”
三個小娘子笑作一團。
歸荑笑完又有些氣呼呼的說:“那幾家侍郎家的娘子慣會揶揄人,尤其是那禮部侍郎家的張二姑娘玉蘭小娘子,一張嘴跟抹了毒似的,近幾次見著我們姑娘不是說我們姑娘妝發不整、禮儀不周,就是說我們姑娘虎背熊腰、將門虎女。還禮部侍郎家的娘子呢?我看她連‘禮’字怎么寫都不知道!”
洵美嘟嘴附和說:“可不是嗎,這些文官清流家的娘子,嘴都長在了別人身上,說話前從不想想自己。”
柳昔梔也嘆了口氣:“玉蘭幼時也并非這般刺人,最近不知為何如此愛生我的氣。”
說完,她湊近看了一眼妝鏡:“歸荑,你少給我撲一點粉,待會打馬球的時候,我臉上該流白湯了。”
歸荑噗嗤一笑說:“好!反正我家小姐淡妝濃抹都好看的。”
聽了夸贊,柳昔梔意氣風發說:“今天的馬球賽,就讓我這武將娘子殺殺這些成日只知道耍嘴皮的小娘子們的威風。”
“好!”歸荑和洵美燦爛一笑。
......
四月暖陽,金明池上,彩旗獵獵。
柳昔梔梳著高高的發髻,扎著一根隨風飛舞的緋紅發帶,薄施妝粉,淡掃蛾眉,一臉的精神氣。
她上衣穿著緋紅窄袖輕羅,下裳穿著緋紅百迭裙衫,內里穿著一條白色縛褲,英姿颯爽,干凈利落。但往滿眼青色、碧色、白色的素衣裝扮里這么一站,就有些扎眼。
柳昔梔換過門貼,領著歸荑和洵美進了馬球場。
此時,大多官員家的小娘子都隨著自己的母親早早地到了。熟悉的小娘子們已圍成了圈,你一言我一句的,甚是熱鬧。
柳昔梔剛一進場,就有個青衫小娘子在人群堆里舉著一把銀絲纏的圓扇,捂著個嘴笑:“各位姐姐,我說的沒錯吧,咱慣愛出風頭的柳家姑娘,一定會著紅色的衣衫前來。”
旁邊一娘子也用圓扇捂唇,輕聲接話說:“還真怕咱汴京城的公子哥兒看不見她似的。”
又一娘子冷笑一聲說:“汴京城的公子哥?人家還看不上呢!人家柳娘子可是將門嫡女,眼高于頂,哪是個個都瞧得起的,人家可眼巴巴地纏著宣定王爺呢。”
柳昔梔瞧著這一堆半生不熟的小娘子都笑嘻嘻看著她,也回之以笑容。
春日陽光下,她絢爛奪目、顧盼生姿,是更...令人討厭了...
她向那堆娘子走去,想同大家打招呼,大家忽地就散了。
柳昔梔尷尬地笑了笑,沒事,習慣了,大家都是拜高踩低的人,等她嫁給宣定王爺后她們就會圍上來了。
“你怎么又穿一身紅色,跟被戲耍的猴屁股似的。”
柳昔梔一回頭,禮部侍郎家的二姑娘玉蘭小娘子正瞪著個眼,氣呼呼地看著她。
歸荑不滿地抿了抿嘴,這不是她能搭話的場合。
柳昔梔不以為意,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裝扮,故意展開手,還在張玉蘭的面前轉了個圈:“不好看嗎?”
“不是跟你講過,這種場合不是你這破落將軍府的娘子能出風頭的地方?”
“破落將軍府?你家才破落呢!”柳昔梔頗為不滿白了張玉蘭一眼,“我爹可是開國功將柳季南,我娘是先皇后親妹妹林佑如,而我,可是咱大永朝嫡女長公主趙云姝最親厚的表姐。再說了,你這沒大沒小的破落禮部侍郎家二姑娘的命還是我救的呢。”
張玉蘭不屑說:“你若沒救過我,誰有空搭理你?跟個犟驢子一樣,跟你講什么你都不聽。”
柳昔梔一臉懶得理她的樣子。
張玉蘭又說:“據聞今天官家和好幾位娘娘都會來,你不要嘩眾取寵,招人討厭。”
柳昔梔掃眼看了一下馬場周圍、矮欄邊上如青松般挺立的禁軍,喃喃說:“怪不得今年的娘子馬球賽,禁軍還圍了場子。”她忽地眼神欣喜,“那宣定王爺今日豈非也會到場?”
張玉蘭聞言,氣得雙眼翻得只剩眼白:“你就別癡心妄想了!你三番五次故意巧遇王爺,給王爺送這送那的事,暗地里都傳開了,連近日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我都有所耳聞,你的名聲還要不要?早給你說了,宣定王爺是好,玉質天成、身份高貴、滿腹才華,可滿京城適齡的官眷娘子,誰不想嫁與他呢?怎么可能是你這落魄戶柳昔梔?你萬不要去碰這燙手山芋!”
“你看看,”柳昔梔挑眉一笑:“瞧你把王爺說那么好,你也是咱汴京城適齡的官眷娘子,難不成你也想嫁王爺?”
張玉蘭忽地一滯:“我再和你這不知禮數的女子多說一句,我就爛嘴!”
張玉蘭氣得轉身就要走,柳昔梔趕緊上前一步緊拉著她的手:“好了,我的好妹妹,姐姐認錯還不成。”
張玉蘭咬緊牙關,擺手就想推開柳昔梔。
“兩位姐姐又吵嘴了?”公主趙云姝和四名侍女忽然出現在兩人身后,嫣然一笑,溫柔明媚。
張玉蘭一瞬改了言行,有禮有節,端肅謙恭地給公主行了行禮,笑說:“哪有?和柳姐姐敘舊呢。”
柳昔梔深看了玉蘭一眼,打趣說:“是啊,玉蘭妹妹知書達禮、溫婉賢淑,從不口出惡言,又怎會同我吵嘴呢?”
張玉蘭恭謙地笑了笑:“那妾就不妨礙公主和柳姐姐姐妹敘話了。”
趙云姝看著張玉蘭離開的背影,有一瞬的失落。
兩表姐妹一道往趙云姝看馬球賽的御幄走去。
趙云姝低低說:“小時候,玉蘭姐姐同我也是親厚的。”
柳昔梔拉過趙云姝的手:“現下也親厚,這玉蘭對公主的親厚,都在心里。”
趙云姝笑了笑:“可她跟你就還像幼時那般,嬉笑怒罵什么都敢講。”
柳昔梔故作生氣說:“我早就受夠了她那一張毒嘴,巴不得她畏我權勢,在我面前恭謹謙和,連呼吸都不能大聲。”
趙云姝噗嗤一聲笑出來,用金絲勾邊的娟扇掩了掩面:“表姐輕羅窄袖,發髻高挽,颯沓風流,今日可是會下場奪彩頭?”
柳昔梔嘆了口氣:“還說呢,本來是要去奪彩頭的,適才那管教嬤嬤張玉蘭又來提醒我不要出風頭,弄得我也不知該去還是不該去了,總不想她下次見著我又是這般吹鼻子瞪眼吧。”
趙云姝被柳昔梔逗得樂個不停:“玉蘭姐姐家教嚴謹、禮法森嚴,想來也是為表姐好。不過今日這擊鞠賽馬本就專為娘子所設,倒也不必多有拘泥,就當圖個樂子。”
柳昔梔一臉受教的樣子,拘禮說:“公主所言甚是。”
趙云姝微微嗔道:“表姐,連你也要同我生分?”
柳昔梔駐足一笑:“表姐我巴不得在眾人面前緊挨著我的公主表妹,屆時也方便打著公主的名號到處巧取豪奪。但再往前走便是御幄了,若跟著去你的彩棚坐著,旁邊就是官家和各位娘娘,那我們便是吃也不能吃、喝也不能喝了。你以為御廚的點心和果飲,咱主仆三人那么容易能吃到啊?我還是回自己的彩棚吃吃喝喝自在一些。”
歸荑和洵美自幼便跟在了柳昔梔身邊,兩人一個年方十四、一個年方十三,都比柳昔梔還年幼一點,聽說能吃到御廚做的點心,跟云殊公主也還算熟悉,便都在一旁期待地點頭。
趙云殊雖對柳昔梔多有不舍,但看兩個少女女使純澈的眼神,也只好任她們去,嬌滴滴說:“那回頭,表姐可要多進宮和云殊聚聚。”
柳昔梔拉著趙云殊的手:“若你實在有拿不定主意的時候,就給將軍府下門貼,除此之外,歲時節慶宮內有昭,表姐也定當入宮探望。平日里,萬望表妹自己多加珍重。”
趙云殊淡淡一笑、點了點頭。
柳昔梔主仆三人又沿著馬場的邊緣,從御幄看臺背后繞路往自己的彩棚走。
許是天朗氣清、春風和煦,主仆三人馬上又能吃到御廚做的果子,喝到想了許久的冰鎮紫蘇飲,三位少女走得是蹦蹦噠噠、興高采烈。
趙云殊看著她們雀躍的背影,眼露艷羨,她輕輕喚了一聲身邊的侍女:“淑葉。”
那侍女輕步上前,恭謹道:“公主。”
趙云殊神思哀傷:“你看柳表姐,她像不像一只自由的鳥兒。”
“公主。”淑葉關切地看著趙云殊。
“有時候,真羨慕她,隨心而動、天真爛漫、徜徉自在。”趙云殊柔柔一苦笑,問道:“你可知曉為何我與表姐都是幼時失母,表姐卻比我這公主還快活許多呢?”
淑葉猝然跪地,低聲畏懼地喊了一聲公主。
趙云殊低了低頭,又看了看朗朗晴天,回過身將淑葉扶起:“走吧。”
賽馬場看臺平著賽馬場長向的兩側而建,只有一品以上的官眷才有與官家同側的殊榮。
平北將軍屬正二品,雖不至于像四品以下的官眷只能站在看臺兩端人擠人欣賞比賽,但柳昔梔的彩棚還是被安排在了御幄對側的最邊處,也算不上什么看比賽的好位置。
柳昔梔繞路過去的時候,大家都已經各就各位恭謹地候在屬于自己的位置上,等著陛下入席了。
她當然不能眾目睽睽之下橫穿正中央的馬球場招搖過市地抄近路,這點眼力見她還是有的。
從邊緣繞路,她就要穿過幾排密種的榆樹林才能去到馬球場的對面。
榆樹樹冠寬闊、枝葉茂密,榆樹林林里還鑿了一條小溪,溪水潺潺甚是清幽。
此處本是用來給馬匹和馴馬官平日里躲陰涼的,此刻賽馬和訓馬官都上了場,倒也寂靜。
柳昔梔三人急步向前,她們得抓緊時間去到自己的彩棚,省得誤了時辰,還在隨意走動,被治個不敬陛下的罪名。
突然,前方迎面,柳昔梔看見一孤身小哥兒,忽左忽右、動作靈敏地向她三人極速奔來。
那小哥兒眼神堅定、神情肅穆,引得柳昔梔心里莫名慌張起來,未來得及多想,那小哥兒已幾近來到她的面前。
隨他而來的,還有空中一飛馳襲來的馬球,正不偏不倚向那小哥兒的腦袋砸去。
柳昔梔來不及多想,見那小哥兒直直撲向她,她也利索地張開懷抱,抱著那哥兒急急一轉身,那馬球便重重砸在她背上,悶響一聲,砸得她一個趔趄,兩人雙雙跌在了地上。
幸得危機時刻,柳昔梔還機敏地用雙手護住了那小哥兒的后腦勺。
啊…柳昔梔痛苦地叫了一聲。
歸荑和洵美也被這突如其來的禍事嚇了一跳,趕緊將柳昔梔扶了起來。一面給她拍身上的塵土,一面關切問道:“姑娘,你沒事吧?”
柳昔梔手痛、背痛痛得她眼前昏天黑地、眼淚橫流。好不容易站定后,她抬手抹淚,嘴里哭哭啼啼嚷嚷:“老天爺!這馬球砸得我吐血!”
洵美正好站在柳昔梔右側,看見她的手愣了一瞬,慌張說:“小姐,你…你手背上插著一塊石頭,真在流血!”
柳昔梔這才將痛手支在眼前,看見一塊尖石正好插進了她手背指骨縫縫間,鮮血直流!
她又哭兮兮叫喚起來:“天老爺!撞了太歲!”
那小哥兒躺在地上,透過三個姑娘的裙縫,警惕向后看,看見一道黑影消失在密林里,他才稍稍松懈。
柳昔梔見那小哥兒神情古怪往她身后瞧,她也往后瞧,她要看看究竟是哪些達官貴人家的潑皮哥兒將她迫害至此。
看半天沒有人上前來。
她想:定是見馬球真砸到人,小兔崽子們一溜煙跑了!
間隙中,那小哥兒無甚表情爬起來,走到柳昔梔支在半空中的手前,一瞬將她手背上的石子拔了出來,疼得柳昔梔冷不丁又叫喚一聲。
那小哥兒微微朝她點了個頭,也不知是道謝還是不屑,他扭頭就走。
柳昔梔臉上還掛著淚,忍著背上劇痛,氣不打一處來:“站住!”她兩步上前阻了那小哥兒去路,歸荑和洵美則順勢堵了他后路。
柳昔梔足足比那小哥兒高了一個頭,仔細打量了那小哥兒唇紅齒白、稚嫩的模樣,她很確信三品以上府邸她從不曾見過這狂童,她一瞬氣勢很足,“你是哪家哥兒!天子擊鞠場竟敢如此橫沖直撞,傷人而不顧,就不怕貴府長輩被陛下治一個管教不嚴之罪?”
話音剛落,柳昔梔感到背后一陣涼意,扭頭,一個眼神冰冷的男人身疾如風,突然在她身后劈掌襲來,掌風已落在她臉上。
歸荑、洵美驚呼:“小姐!”
柳昔梔正要出手抵擋,身后小哥兒反應比她還機敏,兀自將她一拉,她側身避讓開來。
那男人立即收了手,退到一旁。
柳昔梔愣住了。
眼前這男人出手收手都極為迅速,是個高階的好手,想來定是這頑童的護衛,若與他交手,她這三腳貓的功夫應該是不夠的吧?
正在思慮,卻聽那小哥兒說:“我沖撞了你,你作如何?”這小孩說話的口吻像個倚老賣老的老古董,但他童音未改,聽上去又終歸稚嫩,就是個小屁孩硬要裝老陳。
柳昔梔一陣厭煩,陛下怕是快要到了,她不能誤了到彩棚的時辰。
因這莽撞狂童,連番無故遇挫,弄得幾處傷痕,背上還火辣辣的疼,一句歉意或謝意都沒有,雖委實有些想不通,但……也打不贏他那護衛,委實沒法子教訓這熊孩子。
唉…災星當前,該避就避吧!
她帶著怨氣深看了那小哥兒一眼,氣沖沖說:“歸荑、洵美,我們走!”
歸荑跟在柳昔梔身后,沒走兩步,故意用背后之人聽得見的聲音說:“姑娘以后省得搭理這些頑童,免得自己受傷。”
柳昔梔也大聲說:“好!”
來到彩棚落座,洵美邊給她包扎傷口,邊心疼說:“一會兒說不定還要打馬球呢,手上竟落這樣深一個傷口。”
“這傷口雖然見血,倒不妨事。我后背才是火辣辣的疼,那馬球力道異常,真不敢想若砸在那小孩頭部當如何收場。”
“你還擔心那潑皮呢?”
“我擔心他作甚,不過,好歹也是條人命。”
簡單包扎完畢后,三人便被眼前的美食俘虜。
冰鎮紫蘇飲可真是好喝啊!
偌大一個馬球場,疾步趕了一里路,遇到些糟心事,這一刻都化為烏有。
紫蘇飲透著水紅色的誘人色澤,飄散陳皮的清香,喝一口,酸酸甜甜的味道,冰冰爽爽的口感,沁人心脾,如入化境。
都怪這舌頭笨,也嘗不出御廚們究竟添加了些什么在里面,竟比汴京城內所有的酒肆食店賣的紫蘇飲都做得好喝。
柳昔梔拿出另兩個小碗,勻了些給洵美和歸荑,躲在彩棚四周的紗幔下偷喝,洵美和歸荑都覺得好喝得快哭了。
三人又悄悄把桌案上精美的茶果子給分食了。
宮廷的碧澗豆兒糕在清爽的綠豆味下還回著一股奶味,瓊葉糕彈潤可口、甜度適中,蜜浮酥柰花如云朵般化在嘴里。
三人相顧無言,眼神里全是對美食的贊許,因吃得太入迷,又需要警惕著偷偷摸摸分食,陛下入場的儀式和頭三場的馬球賽分別是什么彩頭,何人下場、何人贏了通通都很迷糊。
彩棚里的茶果子就快吃完了的時候,有宮人入得帳來,看到柳昔梔彩棚里的茶果子已所剩無幾的時候,眼神里閃過一絲驚訝,又立馬恢復平靜。
宮人稟報說昭華公主也就是趙云姝,賜了些自己的茶果子給她和歸荑、洵美。
果子呈上來,竟都是適才沒上過的,什么酥酪櫻桃、荔枝甘露餅、蜜漬雕花、雪霞羹、松黃餅。
三人欣喜之色溢于言表,叩行萬福禮:“恭謝殿下恩賞。”
宮人走后,柳昔梔笑:“好了好了,既公主言明是賞給我們三吃的,你們兩也不用躲在紗帳后面偷偷吃了,站出來吧,還能看看比賽呢。”
第四場馬球賽,彩頭是裝有龍腦香的金線緙絲繡囊。
沒意思…柳昔梔想,這龍腦香雖用料名貴,香氣沉穩,是陛下最喜歡的香,她卻不喜歡,她就喜歡一些清新淡雅的香味,比如尋常的果香、花香。
更何況,眾人皆知,龍腦香含了一味麝香,于女子而言常聞傷身,就算贏回去,也是給家中的男子用,算什么娘子馬球賽的彩頭?
沒誠意……
柳昔梔也只敢這般想想。
你不要的,有的是人趨之若鶩。
吃得肚子撐了,才想起要瞧一瞧今日馬球賽宣定王爺是否到場,但御帷那側實在有些遠,蔽日的紗帳遮得她什么也看不見。看半天,王爺人沒瞧著半個,倒聽報幕的人說,下一場奪彩頭遞名刺的是禮部侍郎家二姑娘對兵部侍郎家二姑娘。
禮部侍郎家二姑娘?
可不就是張玉蘭嗎!
柳昔梔奇了怪了,她知隔棚有耳,便悄聲同歸荑說:“玉蘭自幼喜歡詩詞書畫,喜靜不喜動,騎術拙劣,更何況她從不喜歡此類場合,更是厭惡出風頭,她怎會去遞名刺?”
“是啊,她剛不才跟姑娘說不能出風頭嗎?”歸荑也壓著聲音。
說話當頭,張玉蘭簽著一匹蜀馬,不情不愿、滿是愁容地上了場。
和她截然相反,兵部侍郎家二姑娘王欽若則矯健地踩鐙上馬,神采奕奕地騎著馬出了場。
鼓聲三擂,彩幡飛揚,內官拋朱漆小球入場。
王家姑娘身姿如虹,手拿烏木球杖,率先沖出。
柳昔梔倒沒怎么看她,就看張玉蘭慢吞吞跟在她身后,臉上多有恐懼,連馬球都沒碰著一下,“錚”一聲響,球撞銅鑼,王姑娘已得一籌。
隨后三球也是這般,張玉蘭根本碰不著球。
彩棚內、看臺上,各家女眷忽地都成了舉扇掩面奚笑的模樣,很多話順風就來了……
“這不會擊鞠,何必遞名刺,這不是趕著丟人嘛?”
“這禮部侍郎家的姑娘果真講禮,謙讓得緊呢!”
“怕是連個球風都打不著,還下場打個什么球呢?”
“說不定人家只是想給看臺上的郎君們看個香塵逐馬的身姿,落個纖纖玉質、弱柳扶風的好印象。”
“這‘病西施’嬌怯怯的模樣,怕是身子嬌弱難繼子嗣……”
柳昔梔聽得頭疼。
看著張玉蘭面露惶恐環顧眾人奚笑的模樣,柳昔梔十分心疼,不禁站起身來,自言自語道:“她究竟是為何要上場?”
這張玉蘭平日里還算沉穩,但畢竟尚未足二八芳華,還是少女心性,心氣又一直頗高,哪里被眾人如此奚落過,此時早已亂了心智,又急又怕又氣自己平日不鉆騎術。
一場球賽,五籌得勝,此時只剩最后一籌。
張玉蘭鉚足氣勁,緊握韁繩,擂鼓一落,雙腿用力夾擊馬肚子,“駕!”一聲便沖了出去,見球便揮杖猛擊。
王家姑娘的馬不疾不徐跟在其后,順著玉蘭揮桿的方向,王欽若身子一斜,球杖一挑,馬球便拐了個彎,向玉蘭的球門方向而去。
張玉蘭趕緊勒馬追球。
想是因疏于練習,御馬不當,張玉蘭的身子看起來已是有些不穩,柳昔梔捏緊了彩棚的欄桿,默念:“千萬不要墜馬!千萬不要墜馬!”
逐馬追球,王欽若自是更勝一籌,她再度輕杖一揮,馬球直飛入門。
連勝五籌,賽程結束,場邊喝彩連連。
王欽若馬匹的速度已經放慢下來,張玉蘭卻因一時緊張,忘了松馬肚子,仍然朝王欽若的馬匹追去。
王欽若見狀趕緊避讓,張玉蘭卻因連輸五球羞憤難當,亂了章法,她一邊仍夾住馬肚子,一邊卻猛拉韁繩,馬兒自是對指令混亂了。
馬匹嘶鳴,馬頭高高揚起,前蹄亂蹬,張玉蘭斜斜一歪,從馬背上摔落下來,繡鞋還勾在了馬鐙上。
人仰馬翻……
柳昔梔心頭一緊,四下忽地也安靜下來。
玉蘭趕緊從地上爬起來,朝著陛下御帷的方向,誠惶誠恐叩首:“妾騎藝不精,墜馬失儀,萬望陛下勿怪。”
張玉蘭的母親,也在彩棚內急急跪了下來:“臣婦家教不謹,乃臣婦之過,請陛下責罰。”
陛下拂手,慈和一笑,說:“擊鞠本為嬉戲,何必戰戰兢兢。卿這一墜,倒讓朕想起年少時隨先帝攻城,貞賢太后一直陪伴先帝左右,策馬御敵,也有一次不慎被賊人打落馬下。如今戰事已平,我大永女子雖重貞靜賢順,但也切莫忘記昔日太后風采,當該儒雅其表,剛健其里,英姿不弱兒郎。”
眾人受教拘禮:“謹遵陛下教誨。”
陛下又是一笑,說:“平身吧,讓太醫去瞧瞧。”
內侍應聲:“遮。”
王欽若下馬將馬鐙上的繡鞋撿過來遞給張玉蘭,張了張嘴不知該安慰什么好。
張玉蘭流著淚、接過鞋,也不知該說什么。
張玉蘭的女使趕緊跑去將她扶住,一瘸一拐往更衣幄走。
柳昔梔進更衣幄的時候,玉蘭兩個眼眶的淚水還在打轉,正靜靜的和王欽若一道卸下身上的護具。
柳昔梔沒想到的是,相府千金顧玉染也在此處,不只是她,常常和她混在一起的六部娘子都在。
一瞬,柳昔梔便明白了張玉蘭為何要上場。
她頃刻堆滿笑容,說:“原是想來看看玉蘭妹妹的傷勢,竟落后各位姐妹一步,想來都是憂心玉蘭,果真不枉大家自幼交好一場。”
顧玉染笑了笑:“最憂心玉蘭妹妹的,自然是柳姐姐,玉蘭妹妹可是柳姐姐從汴河里親自撈上來的,一命之恩,交情更勝親生姐妹。今日玉蘭妹妹墜馬,說來說去都怪我不好,還請柳姐姐莫怪罪才好。”
還沒等顧玉染說怎么個怪她的緣由,柳昔梔淡淡一笑:“玉染妹妹頭戴玉白團冠,臉著珍珠明妝,一身廣袖輕羅,浮光流螢,自是難染纖塵。只是妹妹若有什么喜歡的彩頭,何不叫姐姐為你奪來,玉蘭妹妹自幼身嬌體弱,所喜不過幾句酸腐詩詞,找她,沒什么用。”
顧玉染也笑:“柳姐姐不僅擅長騎射、本事過人,更有才思敏捷、如簧巧舌,果真不愧將門獨女,一人便能撐起家中門楣。確是妹妹思慮不周、強人所難了。”
吏部侍郎家三姑娘武清柔笑著接過話尾,“也不怪玉染妹妹所托非人,大家早都聽聞,柳姐姐近日整日蹲守王爺府門,不是送寶劍就是送皮襖,想是已經疲累至極,怎還敢多有勞煩。”
顧玉染失了笑容,輕輕搖頭說:“清柔不興胡說,王爺玉質天成、身份高貴、滿腹才華,聲名于他何其重要,怎能以訛傳訛?”她又看向柳昔梔:“更何況,婦德一虧,百行俱墮,柳姐姐又怎會做如此獻媚的糊涂事。”
一席話引得眾人嘴角輕揚看向柳昔梔,眼神里卻有藏也藏不住的鄙夷。
張玉蘭淚光流轉,眉頭微微一皺,原是這樣。
柳昔梔面色不改,笑笑點頭,柔聲說:“玉染妹妹所言極是,不過是宣定王爺府兩年前恰好建在了將軍府對面,所謂鄰里,自是多有照拂,如有饋贈也萬不敢逾禮逾制。”她嘆了口氣,無奈說:“怎就在姐妹之間生了這許多謠言?”
顧玉染鼻息輕笑,淡淡勾了勾嘴角。
王欽若卸下護具,拿著適才的彩頭,一枚暗紋流動的金線緙絲香囊,遞到顧玉染面前,“我素日也不喜佩戴香囊,既然顧妹妹喜歡,還請妹妹收下。”
“這怎么使得?”顧玉染謙和禮讓。
王欽若不言只是笑笑,將香囊放入顧玉染手中,明顯是不善言辭,有些訕訕又笑了笑。
顧玉染說:“既姐姐送到我手中,再做推脫也多有無禮,如此貴重香料,妹妹用了倒是可惜了,姐姐不會怪我借花獻佛,轉贈我父親吧?”
王欽若淡笑說:“自是不會。”
顧玉染說:“如此便多謝王家姐姐。”
趁著大伙做戲,柳昔梔終于渡到張玉蘭身邊,背對著大家。
張玉蘭還咬著個唇一臉不服輸的勁,柳昔梔問:“誒~沒事兒吧?”
張玉蘭無聲哽咽一下,壓低聲音說:“你說呢?”
“讓你平日里跟我習武騎馬、強健體魄,看,丟人了吧?”
張玉蘭聽她落井下石,圓睜一雙大眼,睫毛氣得輕輕顫動,瞪著柳昔梔一滴晶瑩的淚便滾落下來:“你…”
柳昔梔挑了挑眉,繼續小聲說:“我什么我?陛下面前墜馬失儀,陛下雖不在意,內務府肯定是記下了,反正陛下的妃嬪你左右是不能參選了,這條青云路算是徹底葬送。”
張玉蘭依舊瞪著柳昔梔,嘴角卻有些繃不住地微微抽動,一不設防,還差點笑出聲來。
想來,失儀官眷最大的損失也莫過于不能選妃了。可官家已到知天命之年,此時此刻,汴京城內又有哪家正經的官眷小娘子會想要嫁給官家呢?
至于別人的嘲笑,雖的確也如噩夢,但過不去的也唯有自己的心罷了。
張玉蘭是聰慧的人。
柳昔梔笑:“笑啦?”她伸手拂去張玉蘭臉頰上的眼淚,嗔道:“輸場球還哭哭啼啼的,如此沒有氣度。”
“你手上怎會有傷?”張玉蘭這才注意到柳昔梔手上包扎的束結。
“也不知是哪家的頑童,硬生生將我撞到,手上磕破了點皮,不打緊,倒是你墜馬可有礙?”
張玉蘭搖頭:“也不疼”。
更衣幄外,一聲鑼響,眾人移步帳外。
報幕官聲音清朗:“承蒙陛下恩典,今日馬球盛會,最后一場賽事,特賜鎏金五鳳冠一頂嘉獎拔頭籌者!”
說完,報幕官接開身后托盤上覆蓋的紅綢。
鎏金五鳳冠在陽光下金光熠熠,冠頂一顆鴿子蛋大的明珠泛出柔潤的光暈,五只彩鳳嘴銜珍珠展翅欲飛。
細看。鳳眼是珍稀的黑曜石,尾羽是閃爍的紅、藍寶石,每片羽毛都以金絲纏束,還有紛繁精美的珍珠瓔珞。
柳昔梔感覺四周的官眷娘子不約而同地屏住了呼吸,彩棚內坐著的夫人、娘子們也紛紛忍不住探頭出來觀賞,就連平日里自詡清高的張玉蘭都看直了眼。
有些娘子、女使沒忍住驚呼:“天爺!…”又怕自己大驚小怪失了體面趕緊捂住了嘴。
女人們紛紛將對冠飾的喜愛和對如此精工珍寶的震撼展露臉上。
報幕官似乎早就預料到眾人的反應,只是微微一笑,又介紹道:“此冠乃宮中御用匠人耗時三月所造,共鑲嵌紅藍寶石九十九顆,翠玉五十八片,東珠一顆,珍珠一百二十粒。陛下特意叮囑,這最后一場馬球賽,在場者不問出身、不問官級,公平角逐,只要拔得頭籌,便能贏得此冠。”
眾娘子一時雀躍,這樣巧奪天工、精美絕倫的御賜鳳冠,是出嫁那日所有娘子頭頂的夢,誰不想要呢?
更何況,若非御賜,除了宮內娘娘,尋常官眷出嫁又怎能五鳳加頂,逾了規制?
正在眾娘子雀躍之時,聽得顧玉染聲音清明說:“清柔,此冠絢爛奪目,好看極了,不是嗎?”
武清柔笑笑,故意高聲附和說:“這兩年來已是難有珍寶能入妹妹法眼了,此冠不愧是宮內匠人所制,美輪美奐、登峰造極,既然妹妹難得喜歡,我就不下場奪人所好了,也不知接下來遞名刺的會有哪些娘子?”
武清柔環顧一圈,四周娘子眼里的光一瞬暗淡。
好一個“不問出身,不問官級,公平角逐”,柳昔梔用鼻息笑出了聲,張玉蘭在一旁拉了拉她的手,眼神警示她別出風頭,別招惹顧玉染...
顧玉染笑著看過來,輕聲詢問:“柳姐姐也喜歡嗎?”
柳昔梔笑著彈了彈裙擺,說:“陛下既然將如此精美鳳冠作為彩頭,若說不喜一是不誠、二恐不敬。”
顧玉染低了低頭,柔柔一笑:“適才柳姐姐說妹妹若有喜歡的彩頭,能叫姐姐為我奪來,此話可還作數?”
“當然!”柳昔梔點點頭,“只是下一次吧。適才報幕官有言,陛下特意叮囑這最后一場馬球賽,在場者不問出身、不問官級,公平角逐,若我此番受妹妹所請為妹妹下場奪冠,勝負事小,有違陛下公平懿旨,令妹妹清譽受損,可就真真害了妹妹了。”
顧玉染不再說話,冷冷一笑。
柳昔梔亦含笑以回,轉身離開,用眾人都聽得見的音色說:“歸荑。”
“在!”
“遞上我的名刺,去把我的球杖拿來。”
“是!”
顧玉染笑得并不好看。
張玉蘭雙手緊握,握得指節發白。
好羨慕!
很多時候,張玉蘭都羨慕柳昔梔,無拘無束,自由自在,想說什么說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
比如,張玉蘭現在就很想跟柳昔梔一起離開,但她的立場不允許她這樣做,他父親母親也不會應允她任性妄為,忤逆顧玉染。
她只能留下來。
該做的戲都得做,該賠的笑都得陪。
都說是官眷娘子,地位尊榮,可有時張玉蘭覺著,除了取悅的對象不同,自己和勾欄瓦舍的伶人也沒什么區別。
權勢之下,笑顏以對。
茍活罷了,殘喘罷了。